沈慎此時也帶著左掖營的人馬抵達,翻下馬背後喚了謝征一聲:“九衡!”
他氣息微喘,看了一眼當前的局勢,臉色有些難看地道:“神機營的火器沒在西苑!”
他麾下的左掖軍在先後同神機營和李太傅派去的右掖軍交手後,已折損近半,此番趕過來支援謝征,當真是把性命都豁出去了。
“我知道。”
謝征起身,視線掠過滿地死屍和鮮血,同魏嚴對上。
無法形容他那一刻的眼神,冰冷,平靜,又淡漠。
天光大綻,呼嘯的北風卷起層層雪浪,東邊的雲靄裡透出的霞光給半座皇城都攏上一層金紅,他持戟立在那裡,濺著鮮血的半邊臉覆著朝霞的金輝,俊美如神祇,周身又縈繞著一股凶神鬼將的冷厲。
魏嚴靜靜同他對視了一息,才看向他身後的左掖營兵馬,以大局在握的姿態淡聲問:“你以為多一個左掖營,就能扭轉今日的局麵?”
謝征散漫抬起頭,冷嘲道:“扭不扭轉得了,總得試試才知道。”
他淡淡笑了笑:“本侯倒是好奇,丞相連自己親子的性命都不屑一顧,又是在替哪個私生子爭這個位置?”
魏嚴一雙蒼肅的鳳目瞬間浸上一層寒霜,斥罵道:“混賬!”
謝征那不達眼底的笑也變得極為冰冷,抬戟直指魏嚴:“你沒資格教訓本侯!”
魏嚴似也是被謝征氣狠了,竟沒直接讓自己身邊的死士出動,而是冷喝一聲:“取刀來!”
底下人很快就抬來一柄長約八尺的偃月刀,刀身古樸,刀刃與刀柄交接處,鐫刻著發黑的青龍紋,乍一眼瞧上去,仿佛這刀上縈繞著一層黑氣,很是駭人。
兩名小卒才能抬動的長刀,魏嚴竟然單手便提了起來,廣袖攬風,其氣魄竟半點不輸那些征戰沙場的老將。
遠處,賀修筠瞧見魏嚴單手提起偃月刀時,麵上跟見了鬼似的,轉頭看向唐培義:“唐叔,魏嚴還會武?”
唐培義神色有些微妙地道:“應該是會武的,早些年他同謝大將軍齊名,也是鎮守過北庭的。不過我入伍那會兒,賀大人都已在他手中獨當一麵,他走了文官的路子,便也沒聽說過他會武的事。”
那頭,魏嚴單手提起偃月刀後,蒼肅冷然地看向謝征:“老夫既教出了你,便教訓得了你!”
謝征看著拖著長刀向自己奔來的人,立在原地沒動,眼底卻透出幾分帶著恨意的冷,捏著長戟的五指收攏時,被剮蹭掉一大塊皮肉的掌心溢出的鮮血將整個戟柄都染紅了一截。
他從前同魏宣和新選拔進來的死士一起在魏勝手裡受教,也得過魏嚴指點。
單從武藝上來說,他後來的打法很大程度上都受魏嚴的影響,魏嚴出招講究個一擊致命,從來沒有多餘的招式。
偃月刀快直抵命門時,謝征提戟狠狠撞了上去。
刀刃和長戟兩側的戟刀銼出了火星子,魏嚴一個轉身,反手掄過去的刀刃又砍上了戟柄,謝征踢出的鞭腿則撞上他做擋的手肘,地上的積雪都被鏟飛一片。
招式之迅疾,幾乎已到了肉眼難以辨清的境地。
兩人的較量都是直來直往,隻比一個誰出招更快,下手更狠。
魏、謝兩家的親衛各站在一邊,極為緊張地關注著戰況。
唐培義在謝征一戟險些掃到魏嚴脖頸時,便拍腿大喝道:“打得好!削這老賊!”
邊上同魏勝纏鬥的樊長玉也發出一聲暴喝,那可摧金斷玉的一刀橫劈而下,哪怕魏勝及時撿回自己一根金鐧做擋了,還是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後退了好幾步,虎口撕裂,狼狽至極。
唐培義隻覺先前受傷堵在胸膛的那口淤血都噎得沒那麼難受了,恨不能提刀自己上,大喊:“長玉侄女繼續劈他!”
因情緒過於激動,還差點咳得嗆血,害得身邊的親衛好一陣緊張,賀修筠也抬手幫他拍背順氣。
樊長玉手上那柄陌刀的重量可不輕,在那大力一劈之後,幾乎是沒力氣再繼續劈出第二刀的,但她就地一個旋身,刀借人勢,長嘯一聲竟就這麼又猛劈了下去。
魏勝顧不得撕裂的虎口,繼續橫舉那根金鐧做擋,這次卻發出了一聲金屬斷裂的銳響。
陌刀生生把那根改良後的金鐧劈做了兩截,若不是有兩名魏府死士齊齊躥出來,跪在地上用兩柄刀架住了陌刀的餘勢,魏勝能直接被樊長玉那一刀給劈成兩半。
樊長玉劈完這一刀,也有些脫力了,拄著刀柄立在原地喘氣。
謝十一帶著人在樊長玉身後,虎視眈眈盯著對麵兩名魏府死士,大有他們敢繼續動手就奉陪到底的意思。
魏勝吐出一口鮮血,被魏府的死士架起來時,還看著樊長玉:“魏祁林的種?”
他掙脫死士的攙扶,用手背抹了一把嘴邊的血,說:“你倒是比你老子厲害些,丞相當初不該留你們姐妹性命。”
樊長玉眼裡的凶性還沒退下去,冷冷盯著他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魏嚴欠我我爹娘,欠我外祖父和錦州慘死的那數萬將士的,總要還回來!”
初陽自她身後升起,萬丈華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魏勝聽她說起孟叔遠,突然就不再言語。
另一邊,謝征和魏嚴在數次交鋒後,魏嚴也慢慢出現了頹勢。
他上了年歲,在這等純拚體力和耐力的打法下,身體終是吃不消了。
謝征出招反倒是越來越狠,長戟點槍花一樣在魏嚴左右戳刺,勢如遊龍,一挑一撥都是萬鈞之力,逼得魏嚴隻能一邊後退一邊被動防守。
魏府的死士想上前搭救,一時都尋不到間隙擠進去。
謝征似乎恨極,下頜骨繃得極緊,卻還冷冷笑開,眼底裡全是嘲意:“教訓?你替誰教訓?替我被你害死在錦州的爹?還是被你逼死的娘?”
伴隨著最後一聲質問落下的,是他猛力的一擲。
碎發掩映間,不知是不是被冷風吹的,他眼眶隱隱有些紅了。
長戟深深紮入午門廣場上堅硬的花崗石,魏嚴就地狼狽一滾,才避開了那致命一戟。
魏府豢養的死士忙扶起魏嚴,帶著他後退了數步,極為戒備地盯著謝征。
冷風嗆進肺腑,魏嚴被親信攙扶著,一陣撕心裂肺地咳嗽後,才抬眼看向謝征:“匹夫之勇,老夫如今是逞不過你了,但今夜你要想靠匹夫之勇爭個高下,那便是個笑話!”
話落,城樓上和城樓下的弓.弩手齊齊將弩.箭對準了謝征一行人,金吾衛甚至拉出了幾門大炮架在了城台處。
沈慎臉色一變,當即指揮左掖營的弓箭手也紛紛拉滿弓弦,但到底人數懸殊,幾乎已是困獸之爭。
魏嚴遠遠同謝征對視著,恍惚間,那眼底有鐵血,但也透出了幾許滄桑。
唐培義半躺在地上,同賀修筠道:“那老賊,氣煞我也!咱們若不是一直鎮守關外,在京中無甚經營,哪輪到他來說這等屁話!”
賀修筠咳嗽兩聲,同有英雄末路之感,隻道:“沈將軍真英雄也!”
明知魏嚴有神機營的火器,還帶著殘兵前來相助,單是這份魄力,便已叫人心悅誠服。
唐培義道:“今日真要死在這裡,黃泉路上全是英傑作伴,倒也快哉!”
樊長玉看著城樓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和無數閃著寒光的箭矢,這一刻心底竟意外地平靜,她側頭看向了謝征。
初陽和城樓上的火光交織在他臉上,覆著鮮血和煙塵的痕跡,冷峻又剛毅,是她見過的他最好看的樣子。
在發現西苑是魏嚴做的局後,她便已知道自己此番趕來會麵對的是什麼。
她不怕死,她隻是不甘心,不甘心她們就這麼輸了!
還有些……舍不得。
老人們都說人死後要過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把這輩子的一切都忘乾淨了才能去投胎的。
她走過去並肩同謝征站到一起時,目不斜視地將手心被鮮血濡透的一物交到了他手上。
謝征發現了,微偏過頭看她,但樊長玉沒再回頭,隻輕聲說:“謝征,你相信人會有下輩子嗎?”
“我不信鬼神。”他的嗓音沉而緩。
樊長玉依舊看著前方對峙的官兵,同他閒聊一般道:“我原也不信的,爹娘去世後,我又想信了。”
她頓了頓,才嗓音極輕地說了一句:“要是真有來生,你來找我吧。”
謝征霍地側過頭,用一種隻有他自己才懂的目光盯著樊長玉。
雪後初霽的天,初升的日頭還不暖,清晨的風裡帶著硝煙和冰雪的味道,一切都靜下來後,隻餘一側被炮火轟過的雁翅樓燃燒的聲音。
在這片死寂裡,卻有心跳喧囂。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老東西應該也沒後招了,那就不跟他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