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征性情上的倔強樊長玉是見識過的,但她對魏嚴了解不多,關於這位權相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僅有的一次見麵,也是逼宮那晚。
這甥舅二人像不像,她無從論斷。
魏嚴給她的第一印象,倒是極符合他在世人口中的傳聞,冷酷無情,為達目的不折手段。
不同於李太傅那等乍一眼看上去,蒼柏般清冷高潔的儒士風骨,魏嚴就是刀刃磐石般冷且硬的一個人,仿佛沒有任何軟肋。
樊長玉在簟席間正襟危坐,遲疑道:“敢問義父,魏嚴和當年的淑妃……是否有故?”
陶太傅撩起眼皮重新打量樊長玉:“為何這般問?”
樊長玉便將之前冷宮宮女的招供以及齊旻的指控說了。
陶太傅放下手中茶盞,皺巴巴的手摩挲著杯沿,眼底多了幾許歲月侵蝕的滄桑:“當年我不在京中,對宮裡所發生的事不甚清楚,但既是戚家那丫頭,魏嚴再狠的心腸,想來也做不出火燒清和宮的事。”
見樊長玉麵露惑色,他道:“淑妃本是戚家女兒,跟那臭小子的娘,還在閨中時,便是好友了。那時謝家也還沒有今日的風光,撐著整個大胤的,乃戚老將軍,魏嚴和臨山都在戚老將軍麾下磨礪過,後來戚老將軍作古,臨山撐起了西北的半邊天,魏嚴則棄武從了仕,戚家丫頭,便是那時候入宮的。”
樊長玉眉心微攏,依陶太傅所言,魏嚴同淑妃,應當是年少便相識了,兩家關係似乎還頗好。
有這層關係在,魏嚴後來都能血洗皇宮,還燒起淑妃,就更說不過去了。
她在心裡估摸了一下淑妃的年紀,淑妃當跟自己爹娘同輩,承德太子也是跟自己爹娘同輩的,這麼算下來,那皇帝豈不是都老得能當淑妃她爹了?
雖然知道那些稍微富貴點的老員外,都還會娶好幾房年輕美貌的小妾,但意識到這點後,樊長玉還是沒忍住皺了皺眉:“魏嚴若是有意淑妃,為何不在淑妃進宮前求娶?”
陶太傅便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可知,承德太子生母是何人?”
樊長玉搖頭。
陶太傅道:“孝忠肅慈皇太後戚氏,乃戚老將軍的胞妹,淑妃的親姑姑。”
樊長玉很是愣了一愣,也就是說,淑妃和承德太子都是表兄妹了?
雖然曆朝曆代也不乏姑姑和侄女共事一夫的,但有承德太子和戚老將軍的前提在,她琢磨著,那時的戚皇後,兒子都已封了太子了,也不至於再讓娘家侄女再進宮幫自己固寵吧?
大抵是她心裡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了,陶太傅繼續道:“如今的朝堂是一池渾水,那時候也不見得多乾淨,這王朝的沉屙,都是一代一代積攢下來的,清了舊的,年月久了,又有新的附上去,就沒個能徹底清完的時候……”
陶太傅又淺淺歎了聲,似乎感懷頗多:“你們既然都查到賈貴妃身邊的宮女了,應當也知曉當年賈貴妃有多獲盛寵,滿朝文武,一半都快姓賈了。早些年,還有戚老將軍這國之一柱撐著,十六皇子再得寵,太子也能穩坐東宮,戚老將軍一去,皇後失了倚仗,太子的路便也難走了。
坊間都罵貴妃惑主,外戚乾政,皇後在戚老將軍去後,也病榻纏綿,怕自己再一走,太子在後宮徹底沒了幫襯,便借著侍疾為由,將戚家那丫頭接進了宮。我是見過那丫頭的,自小便冰雪聰明,又飽讀詩書,生得沉魚落雁之姿。這一侍疾,就是一年。一年後,戚皇後薨,那丫頭歸家後不久,便隨秀女選入宮,封了妃。”
樊長玉聽到此處,隻餘沉默。
淑妃進宮的緣由,比她想象中的更沉重。
皇子們黨爭那是要流血要死人的,承德太子若敗了,戚家這一脈,是何下場還不得而知。
整個家族的性命都壓在身上了,淑妃又哪裡有選擇的餘地?
一個念頭飛快地在她腦中閃過,樊長玉忽地抬起頭來:“義父,魏嚴和謝大將軍都曾在軍中得過戚老將軍的提攜,後來也都擁護承德太子,淑妃在宮中,亦是幫著承德太子和賈貴妃母子抗衡。這樣一看,淑妃的死,和魏嚴被安上的那項與之私通的罪名,都很是蹊蹺!”
陶太傅點頭:“若這一切真是賈家所為,魏嚴當年獨攬大權後,殺儘朝中賈姓朝臣,倒也不光是為肅清朝堂了。”
他低低歎了聲:“那臭小子當初認定魏嚴是錦州慘案背後的推手時,我便想著其中怕是還有什麼隱情,才親自上京來尋魏嚴。他那人如今是鐵石心腸了,可當年同臨山,那也是戰場上交付性命的兄弟,不然也不會把當眼珠子一樣疼的妹妹,許給臨山。”
樊長玉聽得這些,又想起自己去謝氏陵園找謝征時,他說的魏嚴從前每年都會獨自帶他去祭拜,不讓下人跟隨,一時間心緒複雜不已。
她問:“宮裡發生的這些事,您後來有聽到什麼風聲嗎?”
陶太傅隨和清淡的笑容裡多了些苦意:“丫頭啊,你可知錦州一破,北厥南下,這大胤河山亂了多久?儲君死,將帥亡,皇帝崩。那些蠻人,是想著借此機會直搗京都啊!青山埋骨,江河飲血,民間十室九空……
抵擋北厥繼續推進的前線戰場慘烈如斯,家國存亡之際,宮裡死了幾位妃嬪,亦不過蕩進這亂世血水中的幾粒微塵罷了。老夫的一雙兒女,亦是死在了戰亂之中,幸得敬元斂屍,才有一口薄棺一座墳塋。”
樊長玉喉頭發苦,羞愧低下頭去:“對不起,義父,我……”
陶太傅擺擺手,隻說:“都過去了,錦州失陷後,大胤和北厥陸陸續續還打了三年,國庫空虛,百姓因戰火四處遷移,荒廢了農田,民間也征不上軍糧來……再打下去,異族還沒入京,大胤自個兒就要成一盤散沙了。魏嚴便是在這時站出來,一力促成了割地遼東十二郡換大胤二十年太平。
那時我同他說,往後的史書裡,他此舉必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他答,亡國權相也是會被後世人唾罵的,左右都是罵了,不若趁關外的蠻子打了幾年,也耗儘物資了,讓地這二十載,賭一個將來。”
樊長玉也是當了將軍的人,在軍營摸爬打滾多時,陶太傅這般一說,她便能明白當時是什麼局勢。
錦州城破後,大胤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硬是還同北厥人耗了三年,這三年裡,必是還有無數和謝將軍、陶太傅一樣的忠骨擋在最前沿,才撐了這般久。
但北厥已耗不住了,又不清楚大胤究竟還能撐多久,所以才同意了魏嚴讓出遼東十二郡,息戰二十年休養生息。
大約北厥人那時也沒想到,用不了二十年,錦州就被曾經戰死在那裡的謝氏後人收複,遼東十二郡亦被奪回。
聯想到魏嚴對謝征的嚴苛,又請陶太傅當了謝征的老師,樊長玉隻覺自己愈發看不透魏嚴這個人了,他此舉,都不知是為了保住大胤,還是單純的隻為了保住他自己的權勢。
可他也的確給自己外祖父安了個遺臭千古的汙名,又殺了自己爹娘。
樊長玉不由抿緊唇角:“義父,魏嚴……到底算是個好人,還是個惡人?”
陶太傅複雜又寬厚得似能容納百川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樊長玉,隻說:“當時之人,隻做當局之事,是非功過,且留與後人去評判吧。”
樊長玉淺淺應了聲,垂眸看著眼前的棋局,捏著手中棋子久久都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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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陶太傅那裡離開後,樊長玉把長寧和寶兒都帶去了趙大娘夫婦那裡,想著齊旻也跟著李太傅一起落網了,那找到俞淺淺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五保護趙大娘夫婦受了傷,她喚來謝七,讓他安排人手查俞淺淺的下落,謝七說公孫鄞已派人找到了俞淺淺,隻是齊旻不知怎麼想的,沒把人帶來京城,反關在一處州府彆院,去接俞淺淺的人回來還需個一兩日。
不論如何,得知俞淺淺沒事,樊長玉心中便鬆了一口氣。
當初她微末之際,俞淺淺幫她的那份情誼,她一直記著的,哪怕後來清平縣起了戰亂,她帶著俞寶兒南下逃命都還想著捎上自己和長寧,樊長玉如何不念著她的好?
她同謝七打聽現下的局勢,得知李太傅是死透了,齊旻中了那一箭,卻還沒斷氣,公孫鄞也摸不準謝征會如何處置這位承德太子的後人,便讓太醫先吊著他半條命。
小皇帝也在魏嚴府上被找到了,但瘋瘋癲癲的,不知是真瘋了,還是裝瘋的。
齊旻和李太傅逼宮前,讓欽天監官員放出的那番“龍脈逆亂、得位不正”的言論,如今倒是替寶兒做嫁衣了。
現群臣為謝征馬首是瞻,隻需一個合適的時機,便可推俞寶兒上位。
樊長玉想著尚還撲朔迷離的錦州真相,心口不由悶得慌,想著先回去練套刀法冷靜冷靜好了。
一個不留神,卻撞上了一瘸一拐抱著一摞東西往謝征書房去的謝忠。
謝忠手上的盒子摔落在地,裡邊的東西也全散落了出來。
“對不住,老伯。”樊長玉心虛不已,謝忠腿腳不便,她忙蹲下去幫忙把東西撿起來。
謝忠原本神色還有些冷凝,見是樊長玉,才放下了警惕,緩聲道:“是老奴見將軍若有所思,沒敢出言打擾,腿腳又不靈敏,避讓不及才同將軍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