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氣沉悶,博山爐裡飄起的香似乎也跟著發沉,低低地漂浮在昏暗的佛堂內。
齊姝撐著手肘看安太皇太妃在佛前進香,染著豆蔻的指尖撥弄著矮幾前的杯盞,緩緩問了句:“母妃,這世間求神問佛的人這般多,菩薩真能把每個人的願望都聽清嗎?”
安太皇太妃進完香,輕斥女兒:“不可在佛前不敬。”
回矮幾前落座時,又補充了句:“心誠則靈。”
齊姝垂下眼,依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案上那盛了半杯茶水的裂冰紋瓷盞,水波晃動,裡邊的茶葉便也跟著漂浮。
亦不知亂的是這水紋,還是心。
安太皇太妃撚動念珠的手忽地一頓,問女兒:“姝兒有心事?”
齊姝收回手,枕著雪藕似的雙臂趴在了案前,輕薄的金桔色紗袖逶迤至地,似一朵盛開的金蓮,她看著佛龕前供奉著的那尊白玉觀音,悶聲道:“沒有。”
安太皇太妃問:“那日馬球賽上,少師和沈小公爺都為救你傷著了?”
齊姝櫻唇微抿:“本宮乃大胤公主,金枝玉葉,他們怕我傷著趕來救我有何稀奇?再說了,我有阿玉救。”
安太皇太妃眉宇微沉了一分:“姝兒,你何時變得這般驕縱無禮了?”
齊姝便不說話了,隻扯起一旁小瓷缸裡養著的不到巴掌大的一朵睡蓮的蓮瓣。
知女莫若母,安太皇太妃淺淺歎息了聲:“沈家世代簪纓,沈小公爺雖比不得攝政王,但在朝中素有賢名,性子也極好,與你,算是良配。少師如今雖為天子講學,可河間公孫氏,已百年不曾入仕,隻在天下讀書人間頗負盛名,他十七歲中探花郎卻又不願入朝為官,隻是想告訴天下人,河間公孫氏的底蘊還在罷了。此人同攝政王交好,便是沒攝政王那般桀驁,也有一身文人狂氣,飄忽得像風,你抓不住他的。”
扯下的睡蓮瓣在白嫩的掌心徹底揉爛了,齊姝終回了句:“我聽母妃的。”
她挽起臂間的淺碧色披帛,步出佛堂時,安太皇太妃看著女兒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跪於觀音像前雙手合十,淺念了一聲:“我佛慈悲……”
……
細雨如酥,齊姝走出佛堂後,揮退宮人,趴在了宮廊一側的美人靠上,聽著雨滴打在廊外的那棵芭蕉葉上的聲音出神。
她與公孫鄞的初識,源於十四歲那年她隨母妃回河間省親。
母妃信佛之後,曾在佛前許過一諾,凡遇佛寺,必進寺禮拜。適逢外祖母病重,母妃便去了河間最出名的廣陵寺禮佛三月,替外祖母祈福。
寺裡的生活枯燥又清苦,每日送來的吃食也無半點葷腥,想著是替外祖母祈福,她倒也忍下來了。
隻是日日被一群老和尚圍著念經,齊姝煩悶得緊,大多數時間都在山寺間遊玩,看看名勝古跡。
寺中山頂有一亭,名曰風雨廊亭,據聞已屹立了近百年,乃建寺高僧圓寂之所,齊姝好奇之下也登上去瞧過。
她生來就在雕金砌玉的皇宮,這世間再宏偉的宮殿她都已見過,那山頂的廊亭也沒能帶給她多少驚豔,倒是亭中有一方石桌,石桌上刻了象戲格,還用青白兩色茶蓋大小的石雕棋子擺了一副殘局,引起了齊姝的興趣。
時人都更崇尚圍棋,覺著象戲兩軍對弈,攻伐意味太重,不如圍棋顯君子之德。
齊姝生來便離經叛道,卻在文淵閣的藏書裡見過象戲的諸多棋譜,那日她在風雨廊亭中坐了半日,終於想出破局之法,移動了棋盤上一枚青石棋子。
此後兩三日她都快忘了此事,後來實在是無聊,想再次登上風雨廊亭獨自對弈,這一去,卻發現石桌上對麵的白石棋子也被人動過,剛好是她上次破局後對方該走的下一步棋。
這無疑是場意外之喜,齊姝看著棋局沉思許久後,又移動青石棋子走了一步棋。
當天回去她便隱隱有些高興,第二日再登上廊亭,果不其然見對麵的棋也走了一步。
接連半月裡,她每天都會登上風雨廊亭一次,就為了隔空和對麵那人下一局棋,有些時候她也會被對麵的棋術逼得接連幾日都想不出破局之法,等她終於想到了棋路,再去移動棋子時,隔了一日,對麵的白棋便也再次跟著動了起來。
也是那時,齊姝突然萌生了想見見同自己下棋之人的想法。
她次日早早地便登上了風雨廊亭,在亭中一坐便是一日,從日頭初升等到日薄西天,也沒等到對方來。
她想或許是她昨日走的那步棋太刁鑽了,對方還沒相處破解之法?還是有事耽擱了沒來?
齊姝滿心失落欲下山時,卻見一灰袍老僧踏著一地薄陽而來,見她坐於亭中,朝她豎掌行了一道佛禮:“阿彌陀佛。”
齊姝半是驚喜,又半是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悵然,問那老僧:“大師,這大半月裡,都是您在同我下這棋嗎?”
老僧滿目慈悲淺笑著點了頭,見她已在石桌上走了一子,便也移動了一枚白石棋子,雙手合十道:“老衲也沒料到,同老衲下這棋的,是位年歲尚輕的女施主。”
齊姝聞言,心中反倒釋然了,是了,能日日都在這廣陵寺中的,也隻有寺裡的僧人了,旁的香客,又哪會像她母妃這般,一禮佛便是數月。
老僧那步棋走得刁鑽,齊姝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下一步該如何走,眼見天色已晚,便暫且拜彆了老僧。
從風雨廊亭下山的路有多條,不同的路通向山下不同的大殿和客院。
齊姝沿著常走的那條道走出沒多遠,腦中忽地靈光乍現有了破局執法,忙急急地往回走,想同老僧再走上一步棋。
風雨廊亭建在孤崖之上,未到山頂時,在石階下方隻能瞧見嶙峋怪石和隱映在濃陰裡的一角飛簷。
齊姝聽見頭頂的亭中有談話聲傳來。
“……老衲已依公孫小友之托,讓那女施主了願離去了。”是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僧的嗓音。
齊姝一雙腳似被定在了原地,心跳忽地變得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