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推開價值千金的天地棋盤,頹然道:“……你拿走吧。”
“我要的不是此物。”
秦穠華看著老僧的一雙精明鷹眼,緩緩道:
“我要的,是從白丁之身起家,聚天下財富,數渡西洋,剿水寇平海波的海商鄭鬆川。”
老僧沉默良久,說:
“小老兒人痛失愛女,尋仇多年卻一無所獲,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一往無前的鄭鬆川再也不會回來了……公主還是另尋他人吧。”
“心中有仇,卻無人可報,所以心如死灰。如果我告訴你,當年的窮書生已高官厚祿、封妻蔭子呢?”
棋盤突然翻轉,黑白無數棋子飛彈,浸潤在無邊秋雨中。
“你知道他是誰?!”
秦穠華起身,拿起石桌旁豎立的長傘:
“想知道答案,就讓名震四海的鄭鬆川來玉京見我。”
老僧神思恍惚,直到一抹幽紫在眼前鋪開,他才如夢初醒,急忙上前一步:
“殿下不如等雨停再走!”
秦穠華在簷下停了一停,望著茫茫雨幕,輕聲說:
“不必了……我走過更大的雨。”
風雨飄搖,秦穠華剛邁出亭子,一隻精瘦有力的大手就接過了手中紙傘,內侍醴泉恭敬地低著頭,皮革眼罩覆著右邊盲眼,沉默如山巒投影。
兩人沿著小徑走出竹林,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停在路邊,探頭探腦的宮女結綠一見二人就奔了過來,雙手交疊在秦穠華耳上,為她擋去一邊風雨。
她上了車,車內空間寬廣,床桌俱全,湖綠色掐絲琺琅火盆燒得正旺,車內溫暖如春。
冷暖交替,她忍不住咳了咳。
醴泉在外駕車,結綠為她換下沾了冷雨的衣裳鞋襪。她以手支頭,閉眼側躺在紫檀床上,任結綠為她梳理著一頭青絲。
“東西都備好了嗎?”她問。
“都備好啦。陛下的萬壽無疆,舒太後的佛經,舒德妃的詩作,穆皇後的安眠香,還有周嬪的杏酪粥,也提前交代了,自會有人送進宮來……”
她睜開眼,朝結綠招了招手。結綠疑惑靠近,她撫上剛剛還在嘰嘰喳喳的喉嚨。
“公主,你怎麼啦……”結綠紅了臉。
結綠長得高大,像個男兒,聲音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女兒家,嬌俏甜膩,秦穠華剛穿來的時候,一點也不適應,誰說話都提心吊膽,偏偏,很愛聽她說話。
直到一壺開水灌進她的喉嚨,傷了她的臉,也毀了她黃鶯般的喉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活久了,記憶就會模糊。
但再怎麼模糊,她也不會忘記結綠皮開肉綻的臉龐,粗糲泣血的嗓子;不會忘記雙眼被掏,暴屍荒野的醴泉;不會忘記天壽之變中,滿城的飛散鮮血和淒厲哭喊,不會忘記懸梁上吊的母妃和以身殉國的父皇。
這些血與痛,她一點一滴都記著。
她收回手,忽然笑了。火光隱約的車內,燦若晚霞漫天。
“回宮吧。”
……
天壽十八年,深秋,陰雨。
玉京,萬人空巷。
嘈雜的人聲在窗外忽高忽低,就是打坐的和尚也無法沉下心來,更彆提備考的舉人了。
這樣的噪音,從三天前開始,在今日達到巔峰。
“彆擠,彆推——啊!誰摸了老子的屁股!”
陸雍和忍無可忍地放下書卷。
他走出驛館,攔下一名布衣洗得發白的老人,拱手相問:“這位老伯,街上怎麼如此熱鬨?”
老人上下看他一眼,語氣篤定:“你是進京趕考的舉人?”
“正是。小生上個月剛剛進京,在驛館住了也有些時日了,還是第一次見天門街如此擁擠。”陸雍和拱手:“可是帝王即將出行?”
“不是帝王出行,是……”
老人話音未落,人群中忽然傳出了陣陣驚呼。
隻有天子祭天才會開啟的毓光門,在綿綿細雨中發出震震轟鳴。
陸雍和回過頭來,剛剛還在眼前的老人已經混入人群,成為無數努力向城門奔流的水滴之一。
他立於茫茫細雨,看著連綿數十米的朱紅色巨門緩緩打開。
威風凜凜的黑甲衛卒從朱紅中魚貫而出,宛如泄洪的黑色奔流,頃刻之間就蓄滿百米寬的天門街。
“是公主回來了!”
穿著布衣的男女老少在天門街道路兩邊歡天喜地,一邊呼喊一邊高舉手中花束。
山茶點紅陰雲,臘梅染香冷雨。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輕盈悅耳的風鈴聲飄散於風雨。秋風,冷雨,將空靈鈴聲送向上九天,送入天儘頭的遙遙皇城。
道路兩旁的酒館茶坊,紛紛走出長袍的書生和短褐的武生臨街觀望。酒樓和客棧的二樓紛紛開窗,擠滿粉團花紅的紗衣和青藍綠玄的箭袖。
毓光門下,黑色奔流不斷向前,在萬眾期盼中,帶出一輛精美絕倫的玉輅。
五彩華蓋上,生滿金枝玉葉,金絲銀線下,風鈴隨風逐浪。
細雨中如雲如霧,翻湧不斷的白紗之後,倩影如夢似幻。
飄香的臘梅,嬌豔的山茶,不謝的絹花,無數繁花在歡呼聲中,從四麵八方湧向玉輅。
陸雍和著魔一般,不知不覺跟著人流一起前進,目光寸步不離白浪後的窈窕倩影。
就像是上蒼聽見了他的心聲,風起紗舞,風鈴叮叮,一張讓他心旌搖曳的麵容出現在輕紗曼舞中,他全身血液湧向頭頂,四肢僵直如遭雷擊,隻能一動不動立於原地,呆呆看著玉京公主的玉輅從眼前穿過。
追上去啊!追——
腦後忽然一痛,陸雍和剛剛邁出的左腳就這麼軟了下去。
人流追隨玉輅而去,無人注意,一個長身玉立的書生悄悄消失於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