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穠華漱了口,重新倚回軟榻。
“我做了一個夢。”
“是噩夢嗎?”
“……嗯。”
“公主不用憂心,夢和現實都是反的。”結綠柔聲說:“更何況,公主控製不了夢裡的事,結綠卻相信公主能控製夢外的事。”
迎著她的視線,結綠露出毫無保留的真誠笑容。
秦穠華也不禁笑了。
結綠服侍著她在床上睡下,取下遮擋的絲帳,柔聲道:
“公主早些歇息吧,結綠在外間守夜,公主有什麼事,吩咐就行。”
蠶絲帳後傳來輕輕一聲應答。
結綠吹滅了殿內所有燈火,端著空碗正要走出寢殿,帳後忽然傳出一聲問句:
“九皇子這幾日如何了?”
“應該還好……”結綠神色尷尬:“送進房裡的吃喝都有減少,寒酥池每夜過後都有使用痕跡,就是……沒見過人。”
“他還去摘星宮嗎?”
“燈會之後,他已不去摘星宮了。”
帳中沉默一會,她再次開口:“……那便隨他去罷。”
“是……公主歇息吧,結綠退下了。”
吱呀一聲後,殿內又回歸靜謐。
紅色火星在掐絲琺琅火盆中跳躍,鬆枝的香味混雜一絲還未完全消散的藥味彌漫空中。
秦穠華睡得並不安穩,她因慈母針一病不起是假的,病卻是真的,每個冬天,對她而言都是一場硬仗。
窗外時不時地響起風聲,後院想必又落了不少枯葉。
她不由想起上一世的最後一夜,想起那天的寒風,那天的冰雨,還有那無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冷。
火盆裡的炭還在燒,燒了一天又一天,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迎來春天?
她壓抑著喉嚨裡蠢蠢欲動的悶癢,輾轉反側後,穿著單薄的中衣下床,想為自己倒一杯清水。
秦穠華走到桌前,向著水壺伸去的手卻在途中停下。
她疑心自己聽錯,卻還是在片刻猶豫後,走到門前,推開了房門。
湛藍的天上掛著一顆寂寥的星芒,像是特意為陪伴月亮而留下。
清冷的地上也有兩顆孤獨的星芒,烏黑透紫,清清月光下,流動著晶石般的光澤。
少年背靠門扉而坐,因開門的聲音抬頭,一言不發地和她對視。
秦穠華愣了半晌,直到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她才回過神。
“你……為什麼在這裡?”
話音剛落,喉嚨裡堵塞那股悶癢就再也壓抑不住,她偏著頭,以手捂嘴,劇烈咳了起來。
吱呀一聲,風停了。
她回過頭時,少年已站到緊閉的門內。
他盯著她,艱澀地說:
“你……生……病了。他們……說……是六皇子……害你……”
因為牽動口舌上的傷口,他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而她不曾心煩,更不曾催促。
她輕聲道:“……若我說是呢?”
“我……殺了他。”
“要是我想害人呢?”
他想了想,說:
“我……幫你殺。”
夜色靜謐,寢殿內閃著火盆幽暗的紅光。
秦穠華走回床邊,拿起錦被裡的手爐放進少年冰冷的手中,又把自己的雙手覆在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溫度來溫暖他。
“殺人,方法萬千,但本質上隻有兩種——奪命和誅心。”她輕聲說:“隻奪命的是人屠,隻誅心的是小人,有的人殺了一勞永逸,有的人殺了後患無窮。你能確保自己永遠做出正確的判斷嗎?”
“……”
“阿姊也不能。”秦穠華笑道:“所以,人需要朋友。需要一個可以理解自己,勸誡自己,關鍵時刻支持自己的朋友。阿姊想做你的朋友,不論大事小事,阿姊都想聽你說。”
她垂眼看著手爐上重疊兩隻手,再抬起眼時,桃花般的雙眸化作彎彎月牙。
“好嗎?”秦穠華柔聲道。
遲疑許久,少年的下巴微不可察地點了點。
秦穠華唇邊笑意加深。
幾分真意不重要,她要的不是承諾,而是態度。
這隻小狼,已經願意為她壓抑真實的自己。
“……是……他嗎?”他執著追問。
“和他無關,這是阿姊的老毛病。”她笑著說:“阿姊這些天沒有見你,也是怕過了病氣給你……你手上的傷如何了?可有按時換藥?”
少年點點頭,伸出和裹著層層紗布的右手。
秦穠華小心拆開,紗布下露出的手心遠比她想象得要好,當日遭匕首貫穿的傷口已經愈合,隻剩一片粉紅。
是因為年輕的關係嗎?他的傷,似乎好得太快了。
不誇張的說,他身上的傷,隨便放幾個到秦穠華身上就能拖死她。
“傷口已經大好,切勿沾水,平日裡有什麼事,吩咐宮裡的宮人去辦即可。”
她一圈圈纏好少年手上的紗布,最後還惡趣味地打了個蝴蝶結。少年無動於衷地看著,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打結方式有什麼特殊之處。
“等你手上的傷好,就要去上書房聽課了,那裡有文武師傅教你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注意到少年眼中茫然,她停下來,問:“你會讀書寫字、騎馬射箭嗎?”
“我會……殺人。”他說。
“光會殺人還不夠。”她笑道:“想在世間生存,你不能隻會殺人。”
少年臉上浮出一絲迷茫。
“你不懂沒關係,阿姊會慢慢教你。”
“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的阿姊。”秦穠華說:“你在世間唯一可以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