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爹爹了……爹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秦穠華還在微笑,可是她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怕一張口,臉上的微笑就會分崩離析。</她笑著低頭,半晌後,抬頭迎上女孩疑惑的視線。
她笑著說:“你想去公主姐姐的學府念書嗎?公主姐姐會照顧你和娘親,直到你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蔡執想也不想,激動點頭:“好!我要去念書!我要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秦穠華摸了摸她的頭,起身正要走向馬車,蔡執忽然扔下樹枝,說:“公主姐姐等等我!”
她飛奔回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孩氣喘籲籲跑了回來,手裡拿出一本手寫的書,那封麵,是秦穠華熟悉的字體。
“這是我的寶貝……送給公主姐姐!”
秦穠華伸手接過,蔡執朝她粲然一笑,開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著這本手寫的書,走出小巷陰影,暴露於明亮的盛陽之下,翻開保護手寫稿的空白第一頁,真正的封麵出現在她眼前。
“大仁”——
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濃縮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愛。
天地不仁,人類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國家才得以發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隻有一視同仁的去看世間萬物,才能見到它們真正的模樣。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見大仁者,隻有一人。若世間有更多像她一般虛懷若穀、風塵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興?我漢族何愁孱弱?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顛簸的馬車中,秦穠華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後,蔡中敏還是完成了她的囑托,寫出了一本曠世之作。
馬車在張燈結彩的燕王府門前停下。
滿麵笑容的穆黨往來穿行,每個人都錦衣華服,頭上一個簪子的價格,就能在牙行合法買到十幾條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麼?
算不得什麼。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個人都活在名為時代的牢籠裡,他們看不見這透明的牆,看不見頭上的頂,就像習慣了雞籠的家雞,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見的監獄裡。
偶爾踮起腳尖一跳,撞上透明的牆,也不過是揉揉頭頂,嘴上抱怨兩句,然後繼續如常地在籠子裡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儘頭。
他們是被馴養的家雞,而他們的下一代,生下來就是家雞。
秦穠華從這些被馴養的人身邊走過,在一聲聲驚訝的竊竊私語聲中目不斜視。
她看到了穿著大紅禮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擁的穆得和,還看到了親自下令對蔡中敏執行臏刑的大理寺卿吳文旦。
蔡中敏自刎時,膝蓋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種,整個人不成人形,慘不忍睹,以至於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讓女兒蔡執見父親最後一麵。
秦穠華分明在笑,可是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懼怕而停下交談。
“你……你怎麼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秦曜泰往她身後看了一眼,神色後怕。
“燕王大婚,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來喝一杯喜酒。六弟難道不歡迎阿姊麼?”
“七姐願意來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會有不願的說法!來人啊,給玉京公主滿上一杯!”
無色的瓊漿玉液伴隨酒香,從細頸瓷壺裡呈小注水流湧入瓷杯。
流酒聲清脆而冰涼,燕王一邊倒,一邊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穩。
酒杯滿了,他親自遞給她,兩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覺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劈裡啪啦,用生命來燃燒的冰。
自相識以來,秦穠華一直給他說某種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十九年的畏懼感在這一刻忽然堆疊起來,讓他光是看著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嗎?可是在他看來,這笑為何如此令人膽寒?
大紅的前廳裡,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著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纖瘦,素衣加重了臉上的蒼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雖璀璨奪目,但注定幻夢易碎。
她有柳葉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紅的一張嘴唇。
她生了一張比初雪夜露還要可憐可愛的容顏,卻偏偏有著比磐石高山還要執拗堅定的目光。
“這一杯,本宮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飛黃騰達。”
燕王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場麵話,秦穠華已經將杯中酒液一飲而儘。
“第二杯——”秦穠華自己拿過酒壺,重新斟滿酒杯:“本宮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葉茂,昌盛百年。”
穆得和眉頭緊鎖,麵色凝重,同樣來不及說話,就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最後一杯——”秦穠華笑著朝吳文旦舉起酒杯:“本宮敬吳文旦,祝吳卿平步青雲,兒孫繞膝。”
吳文旦臉上在笑,手卻在抖。
玉京公主臉上的微笑讓他懷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鴆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點破,否則他絕不喝下這杯詭異的敬酒。
秦穠華敬完三杯,麵不改色地告辭。
她走出烏煙瘴氣的燕王府,一聲呼喊讓她停下腳步。
秦穠華轉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視線。他麵色嚴厲,如臨大敵地看著台階下的秦穠華。
正午的烈陽,割裂屋簷下的二人。
一陰一陽,涇渭分
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究竟所為何意?”
“我已經說過,為祝賀而來。”
“是嗎?我見玉京公主來勢洶洶,還以為公主是來問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既無利益衝突,又無累世血仇,何必要針鋒相對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聰明,為世人敬仰,老臣小兒不才,對公主
一見傾心,公主若摒棄前嫌,同穆氏結這兩姓之好,對玉京公主,對陛下,對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樁呀!”--
“如此,果真是大好事一樁。”秦穠華輕聲說。
“正是如此。”穆得和再次揖手,臉上帶著微微笑意。
“我若記得沒錯,穆大人似乎隻有一個嫡子?”
“正是。犬子穆陽逸,和公主年歲相當,正是匹配。”
“那本宮便再祝穆大人一句——老有所依,福如東海。”秦穠華笑道。
穆得和氣結,對她怒目而視道:“玉京公主!難道你當真要與穆氏為敵嗎?!”
“為敵?”
玉京公主已經坐進馬車,穆得和追下台階兩步,聽見車窗後傳出一聲極輕,極冷的低笑。
寒意順著空氣,鑽進他每個孔竅。
“穆大人言重了,本宮,從不與人為敵。”
“醴泉,回宮罷。”
駕車的獨眼內侍“喏”了一聲,揚起馬鞭,黑色的馬車漸漸遠離富麗堂皇的燕王府。
馬車中,茶香嫋嫋。
秦穠華抬起眼眸,麵無表情。
她沒有敵人。
政敵,並非生死之敵。政鬥,也應有個底線。
生而為人的底線。
若他踏破了這條底線,便不再為人。
既不是人,便不是她的敵人。
她從未有過敵人,倒是遇見過許多披著人皮的惡鬼。
這些惡鬼,都被她送往了極樂世界修佛向善,穆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沒關係。
很快,她就會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對惡鬼,沒有什麼地方比地獄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