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醜陋的容貌,燙傷的聲帶,殘缺的身體以外,他的全部,也僅僅隻有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才智,隻有她才相信的,在這醜陋軀殼裡藏著的價值。
他除了這裡,無處可去了……
“罷了。”她歎了口氣,道:“記得你自己的話,下次再犯,便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這次先放過你,自己去控獸處領罰吧。”
她一句話,讓他從地獄重回人間。
“……喏!”他激動應聲。
陸雍和離開後,結綠隨後入殿。
秦穠華伸出手,任結綠用絞過的濕帕子細細擦拭她先前碰過陸雍和的手指。
“烏寶呢?”
“奴婢在。”
烏寶跛著右腿,從門外趨步走進。
“你也多日沒去探望醴泉了吧。”她說。
烏寶不明所以,謹慎道:“是有幾日沒見了……”
“今日放你的假,去控獸處看看吧。”
“喏。”
烏寶剛要轉身,又聽公主說:
“記住,我今日心情很差……因誰而差,你就實話實說罷。”
烏寶眼珠子一轉,立時明</p白了,他朗聲道:“奴婢明白了!”
烏寶離開後,結綠開口道:“公主要派人去找九皇子嗎?”
“你帶人去看看吧。”她頓了頓,說:“若是在辦事……隻要對象是未婚且自願,那就不要打擾他了。”
“結綠知道。”
沒一會,出去尋的人帶回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秦曜淵出宮了。
“公主,要讓宮外的人再找嗎?”結綠問。
秦穠華猶豫一會,說:“……算了,等他自己回來吧。”
“喏。”
她也不知怎麼想的,忽然脫口而出:“佛堂裡的那個女子,他碰了嗎?”
“何止沒碰,那宮女哭得可傷心了,說自己貌若無鹽,九皇子隻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險些拿被子捂死她……”
秦穠華不由笑了出來:“那助興香想必不是好貨,聽說西域那邊有種助興的熏香,能讓人把母豬都看做貂蟬。”
“活該陸雍和被忽悠!”結綠氣哼哼道:“一個毀容的閹人,還敢肖想我們公主,醴泉和蠱雕一會得知公主為他動氣,定然會使勁折騰他!”
“好了,瞧你氣的。”
秦穠華自玉甕裡拾起一枚白子落下,完成了絕殺黑子的小包圍圈。
“好狗要馴,好人要教。”她微微一笑,取走棋盤上自己吃掉的一大片黑子,溫柔道:“我會教他做個好人的。”
……
廣威將軍府,武嶽親自將第八桶井水送進浴室。
冰水重新倒入木桶,泡在桶裡的人麵色潮紅,眼神卻和井水一般透骨冰寒。
“你這是何必呢?”武嶽歎了口氣,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給你安排啟蒙女官,你就學唄,我聽說宮裡的皇子都有經曆這麼一遭,就是宮外的男子,像你我這般大,就算沒有一兩個通房,那也早經人事了。”
他又羨慕又遺憾道:“我是地裡的小白菜,爹娘壓根不管,你遇到這麼好的事,怎麼跟個貞潔烈……”
話沒說完,木桶裡的水瓢從他頭上飛了過去。
武嶽識趣閉嘴,提起空了的水桶往外走去。去哪兒?還能去哪兒?看這樣子,還得再來個八桶十桶的。
秦曜淵坐在木桶裡,身體滾燙,血液一直往下湧。
大約是身體的影響,他心裡也前所未有的亂,一會恨她安排什麼啟蒙女官,氣得再也不想回朔明宮,一會又恨不得她現在就在麵前,他好……
他好什麼呢?
秦曜淵腦子亂亂的,思考也不利索了,眼前不知為何浮出佛堂裡看到的那些怪異佛畫。
想起佛畫,他心跳得更快,身體好像也更熱了,再想起佛堂裡那個不認識的女子,秦曜淵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她希望他和彆的女人滾到一起,他就又是惡心又是憤怒。
他實在氣不過,猛地從水裡站起,狠狠一腳踹在木桶上。
轟的一聲,木桶上破了一個大洞,井水嘩啦流出,打濕</了剛剛提著第九桶井水進來的武嶽的靴子。
“殿下!你怎麼……這,你打壞了我的浴盆,讓我一會洗什麼……”
秦曜淵翻出木桶,帶著一陣如注水流,他敷衍著絞乾衣褲,從他身邊經過,留下冷酷一句:“去湖裡洗。”
“殿下!”武嶽不可思議道:“我為你鞠躬儘瘁,流血流淚,你就讓我去湖裡洗嗎?!”
秦曜淵已經走出了浴室。
……
秦穠華都已經熄燈了,窗戶那裡突然發出一聲響動。
夜色深沉,她卻沒一點兒害怕。
“淵兒?”
秦曜淵帶著一身熱氣蹲到床前,黯淡月光照耀,她這才發現他一身濕透,臉頰潮紅。
她一時拿不準他是著涼感冒了,還是藥效仍在,但看他雙眼,依然清澈。
秦穠華從床上坐起,皺眉摸向他的臉頰:“藥效還沒過?”
他抬頭盯著她,像是一隻蔫頭聳腦,夾著尾巴剛從雨裡回來的狼。
“……為什麼?”他委屈巴巴。
秦穠華不解:“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我和不認識的女人摟摟抱抱?我不喜歡。”
他鮮少說這麼長的句子,也因此,秦穠華認真聽取了他的想法。
“那你喜歡和誰摟摟抱抱?”秦穠華問。
“你。”
他似乎是要抱她,但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自己半乾的衣袖,那手剛剛伸出,又在半空中縮了回去。
“……我隻想抱你。”他又說。
秦穠華好一會沒說話,因為她在思考如何措辭。
秦曜淵十歲那年,她在摘星宮血變裡發現了他,他不認字,不說話,連筷子都不知道怎麼拿。
他就像是獸群裡長大的人,殺戮為本能,天真而殘酷。
現在他會讀書寫字了,也會騎馬射箭了,但是有些常識,依然和世人脫節。
秦穠華頭回遇到如此棘手的問題,內政外交,甚至行軍打仗,這些都難不倒她,要她說,她寧願去行軍打仗,也不想回答這個讓人無從下手的問題。
終於,她開口道:“淵兒,你還記得阿姊從前和你說過,結發這回事,隻能和妻子結嗎?”
“記得。”
“世上有許多種正麵的情感,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是親情,二是愛情,三是友情。像這樣的擁抱……”
她俯下身,輕輕抱住少年。
他渾身一僵,一動不動,發燙的體溫透過半濕的衣物,變成蒸騰的熱氣向她撲來。
她輕輕抱了抱,隨即鬆手。
“對親人,愛人,友人都可。”她諄諄善誘道:“但是佛堂裡的那種擁抱,卻隻能抱愛人。”
“愛情和親情混合的叫什麼?”他忽然說。
秦穠華一愣。
這是什麼問題?
她毫不猶豫道:“沒有這種感情。”
他又問:“…<…那親人和愛人結合的叫什麼?”
……好哲學。
秦穠華想了想,不確定道:“……合法夫妻?”
少年眼睛一亮,看他眼珠子往哪邊轉秦穠華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
她沉下臉道:“親人是不可能做夫妻的!”
所以你去彆的地方擦你那滑板鞋吧!
他也沉下臉:“為什麼?”
“世人不許。”
她原以為這堂倫理課該結束了,萬萬沒想到,厭學症少年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思考熱情。
不過片刻,他就給出了解決方案。
“等我當了皇帝,誰敢不許我就殺誰。”
“你會遺臭萬年——”
“那又如何?”
秦穠華皺眉,抓起軟枕按在少年不以為意的臉上。
“越說越不像話!你再胡言亂語,以後就不要來見我了!”
“阿姊——”
少年拉長聲音,抓住她按在軟枕上的右手,緊緊握了起來。
大概是藥效還在的緣故,他的聲音不如平常總是泛著一股冷意,而是軟的,綿的,就像撒嬌一般。
秦穠華也不忍心再說重話,隻得在他頭頂拍了一下,假怒道:“快去把衣服換了,要是還不好,就去太醫院找人開藥,彆在這裡發瘋。”
“我不瘋。”他抓著她的手不放,光線昏暗,那一抹暗紫隱入夜色,隻剩一雙黝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我瘋了也不會傷害你。”
雖然沒有證據,秦穠華就是覺得那看不見的狼耳朵和狼尾巴都翹了起來。
看他說了這麼多胡話還心情如此舒暢,秦穠華懷疑陸雍和怕是買了什麼假冒偽劣,這哪裡是助興藥,分明是失智藥。
她氣得把軟枕扔向他,少年動作敏捷,頭一低就躲了過去。那軟枕直線前進,砸倒了她妝台上一片瓶瓶罐罐。
“……”
自己砸的,難道還能罵自己嗎?
她隻能板起臉,“你再不出去,就彆想踏進這寢殿了。”
秦曜淵走到妝台前,彎腰去撿掉下的東西,撿第一下的時候,他就被不知是金釵還是什麼的東西給刺了,手指蜷縮一下。
秦穠華看不下去,說:“彆撿了,明日宮人知道收拾,快走吧。”
他不情不願地站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那眼神,分明在說:“你不攔我,我真走了?”
秦穠華:“……”
糟心。
秦穠華躺回床,把被子提到了腦袋上。
秦曜淵翻窗離開的聲音響起後,過了一會,殿門那裡傳來結綠的聲音。
“公主,你睡了嗎?”
秦穠華掀開被子:“怎麼了?”
結綠走了進來,目光在殿內掃了一眼:“我剛剛聽到九皇子的聲音了,他回來了?”
秦穠華應了一聲,她正好有些迷惑,就把先前發生的對話撿重點說了一遍。<沒想到,結綠捂著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秦穠華很驚訝:“你還笑得出來嗎?”
“公主想得太嚴重了。”結綠笑道:“有幾個弟弟小時候沒說過要娶姐姐的話?不說遠了,就說身邊——烏寶就有一個姐姐,公主不妨問問烏寶,看他小時候有沒有說過想娶姐姐!”
秦穠華半信半疑,特意把半夜不睡,在韭菜田辛勤勞作的勞動人民叫了過來。
“公主,您叫我?”匆匆洗了手趕來的烏寶疑惑道。
“你有姐姐?”秦穠華問。
“是啊,奴婢有個大我四歲的阿姊,前兩年剛剛出嫁,奴婢還給她送了好大一包喜錢呢!”
“你……小時候,有說過以後要娶姐姐的話嗎?”
烏寶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時候不懂事說的……公主怎麼會知道?”
秦穠華心裡一鬆,臉上多了絲笑意:“你猜猜我怎麼知道的?”
“公主難為奴婢了……”
她笑道:“你們都下去罷,結綠,不必留燈了。”
“喏。”
兩人一齊應後,前後腳走出寢殿。
烏寶忍不住道:“公主為何要問那個問題?”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結綠翻了個白眼。
“不會是九皇子說了那樣的話吧……”烏寶憂心忡忡:“我說要娶阿姊,那是五六歲時候,九皇子都多少歲了,他要是說……”
“主子的事,你摻和什麼!”結綠打斷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主子吩咐什麼就做什麼,這是你上次告訴我的!”
“行行行……你最近怎麼了,真是一點就炸……”烏寶忽然一頓,狐疑道:“你來那個了?”
“哪個?”結綠說完才反應過來,她惱羞成怒,紅著臉推了烏寶一把:“管好你的嘴!”
“哎你……”
烏寶話沒說完,結綠已經轉身走了。
“唉……女人心,海底針。”
他搖搖頭,想起那澆了一半的韭菜田,連忙甩著跛腿,疾風一般走了。
寢殿裡的秦穠華好不容易對自己的教育理念重新豎起信心,忽然注意到黯淡月光下,妝台上有什麼東西在一閃一閃。
那光不似首飾上折射出來的,又細又小,秦穠華忍不住好奇心,從床上起身,走到妝台前。
一大把掉落的首飾都被撿了起來,雜亂地堆在桌上,秦穠華在邊緣找到了那抹吸引她的銀光。
是一根針,一根在瑞曦宮門口刺了她一下的慈母針,她本用繡帕把它包了起來,現在繡帕在一邊,針在一邊。
“用針尖輕輕刺破驗親的二人皮膚即可,若變色,兩人即無血緣關係,若沒有變色,便是三代內的直係及旁係血親。因為此針和慈母一般,從不會認錯親緣,故此家祖將此針命名為‘慈母針’。”
因妖言
惑眾被斬的李仁的話還近在耳邊。
秦穠華走到窗前,拉開窗紗,引進明亮的月光。
月涼如洗,皎潔明亮的光線驅散殿內陰影,秦穠華看著手中的慈母針一動不動,猶如時間暫停。
就在她今夜上床之前,她還肯定這針仍通體銀光。
而現在——
泠泠月光下,變色的針尖閃著刺骨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以後都晚九點更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