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前往琴溪的鹿徑上,結綠正試圖把所有不必要的重量都從秦穠華身上移走。
“公主,結綠幫你提吧……”
“你手裡拿著花呢,沒關係。”秦穠華微微笑道:“我又不是殘廢,讓我使使力吧。”
“可你是公主……”結綠再次試圖從她手中拿過裝著紙燈和火折子的木盒。
結綠還想掙紮一下,從鹿徑另一頭出現的魏弼欽打斷了她和秦穠華的對話。
魏弼欽穿著淺藍道袍,手執一把拂塵,身形清瘦,有一股得道高人的縹緲氣質。他看見秦穠華出現在鹿徑另一頭,倒是麵不改色,似乎早有預料。
他彎腰行了一個道人的禮,目光掃過兩人手裡的花和木盒,說:“……長公主不像是會信神鬼天道的人。”
“魏大師的意思是,我是那等違天悖理之人?”秦穠華笑道。
“……貧道不敢,公主言重了。”魏弼欽沒有絲毫誠意地低了低頭,道:“不知長公主此行是去祭奠何人?”
“父皇說你料事如神,魏大師不如猜猜,這燈為誰而燃?”
“貧道猜……是蔡中敏。”
秦穠華不置可否:“為何?”
“長公主雙親和胞弟俱在,認識的人裡,也就隻有一個蔡中敏病逝獄中。”
“病逝?”秦穠華說:“不知大師認為,他是得了何種疾病?”
“不敬天道之病。”魏弼欽這次誠心誠意地彎下了腰,向著天邊行了一禮:“李耳有言,‘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故不尊道貴德,倒行逆施者,必為天道所不容。”
魏弼欽一揖到底後,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大師說得不對。”
“何處不對?”魏弼欽抬頭看她。
“每個字都不對。”
魏弼欽臉色不虞。
“本宮的這盞河燈,祭的不是蔡中敏一人,而是所有曾經和即將死於你所謂天道的人。”
玉京長公主提著河燈向他走來,她幽深而平靜的目光,讓他忽然產生一股難以言說的畏懼。
她身上的紗羅大袖飄飄若仙,如流風回雪。蘿蘭紫襦裙上金線織繡的鳳穿牡丹,在這晦暗不明的日夜交際時代替日月作用,燦燦生輝。
她每走一步,腰上鏤空的纏枝花紋玉佩便微微晃動,如同他在無聲的威壓下越發顫抖的心。
“魏大師知道仁德和邪惡間的分野是何物嗎?”
“……”魏弼欽張了張口,最後什麼都沒說。
這個命題太大,他無法在寥寥數語中含括,然而秦穠華卻毫不遲疑地說出了她的答案。
在他看來,必須用數萬字才能勉強道儘的命題,她隻用了輕飄飄的三個字總結。
“是無知。”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仿佛深海的眼眸平靜卻令人畏懼,映著他強裝平靜的麵孔。
“李耳曾言‘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卻未曾說過‘不尊道貴德者,為天道不容’。魏大師既是道門中人,為何隻知李耳說萬物尊道而貴德,不知列子言‘理無常是,事無常非’?”
“我……”
“世間邪惡,大多都是由無知造成。”
她輕柔卻自有重量的聲音讓他不自覺咽下了沒說完的話。
“無論是救命的黃符水,還是沉河求雨的新娘子——無知的人被善良驅使,做下殺人的惡行,這便是善與惡之間的分野,無知程度低的人學會寬容仁德,無知程度高的人,高喊仁義道德,打著正義的名義,用善良殺人。”
“而這之中最不可饒恕的邪惡,便是自以為什麼都知道,所以能夠替天行道,殺人有理的人。”
“蔡中敏便是死於疾病,也是死於天道所患瘡疾。”
魏弼欽被她一席話震得全身僵住。=杰米哒XS
他試圖反駁,,然而轟轟作響的頭腦叫他彆說是論辯了,便是開口發聲也變成一件艱難的事。
她終於停下腳步,就在他一步之外。
“……貧道知道長公主想要什麼,但你是不會成功的。”魏弼欽終於擠出了聲音,他強迫自己注視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啞聲道:“天道早就決定好了最後的贏家,牝雞司晨,逆天而行最終定然會引來天道反噬,長公主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天道?”
秦穠華看著他,微微一笑,那笑分明暖若春風,卻讓他遍體生寒。
鹿徑上除了他們三人,連一隻飛鳥都不曾經過,日月終於交替完畢,一輪彎月不知何時爬上枝頭,灑滿她一身不近人情的寒涼。
“本宮隻知,天道生了瘡疾,必須有人來醫。所有阻攔的,都是邪魔外道。”
“魏大師雖是道門高人,到底也是外男,平日無事還是不要外出了。否則……”
她溫柔道:
“被當外道禊除了要如何是好?”
魏弼欽張著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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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就那麼讓他走了?”結綠問。
“難道還留他陪我一起放燈嗎?”秦穠華神色淡淡:“他有幾分真本事,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願除他。”
“公主心地太善良了,
彆的主子都是一不順心就生殺予奪,隻有公主,總是忍讓。”
結綠幫她提起長裙,方便她在溪邊蹲下。
“也許是,隻有死過的人才知生命的貴重之處。”
“公主什麼時候死……呸呸呸,那個過?”結綠瞪大眼。
“夢裡。”秦穠華笑了笑。
“公主又在說結綠聽不懂的話,不過,這不對。”結綠神色肯定,秦穠華不由追問:“如何不對?”
“若是我
死過一回,那我肯定更不想死,我不想死,就會去叫彆人死,凡是可能威脅到我的,我都先讓他去死,不是有句話叫做‘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麼?我死過一次又活過來的話,想必就是那種模樣了!”她停頓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樣說來,能夠容人的公主就更讓人欽佩了。”
秦穠華忍俊不禁道:“……反正呀,在你心裡我就沒什麼不好。”
“公主當然沒有不好了。”
結綠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搶先幫她從木盒中取出火折子。
“公主,這放河燈,要等到特定的時辰麼?”
“天黑就可。”
“放河燈又是為什麼呢?”結綠嘰嘰喳喳,活力十足。
“從陰間到陽間,有一條投胎必走的路,若亡靈尋不到一盞明燈,便會永遠迷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這是民間傳說嗎?”
“……”
手中的火苗倏地一顫。
“公主?”
“……或許是吧。”
她點燃了香燭,置於真蓮花的花蕊中,讓其漂流而下。
“誰在偷看!”結綠猛地站了起來。
秦穠華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個衣著簡樸的身影受到驚嚇,飛快消失在樹林後,看身形,應是未成年的少年郎。
他顯然不是哪位還未開府的皇子,卻又沒穿內侍的衣服,觀其粗布衣料,也不可能是入宮請安的達官之子。
結綠見他不聽,拔腿追去:“你站住!”
一個眨眼,兩人都不見了。
秦穠華麵不改色,收回視線,靜靜點燃另一盞蓮花型的紙燈。
清澈見底的琴溪麵上,隻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後也無腳步聲傳出。看來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所以,那少年是誰?
為何要藏在樹木背後偷聽她們談話?
溪水上映著的清麗女子和她四目相對,神情沉靜,雙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燈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衝刷著如雪的五指,涼意透過指尖湧入身體,冰鎮了她先前的片刻動搖。
秦穠華鬆手,目送著河燈追上前麵的蓮花燈,兩燈相伴,逐漸飄遠。
就像那盞將她從無間地獄中拯救的紙燈一樣,她也希望自己的這盞燈,能為某個迷失的靈魂指引方向。
……
魏弼欽心神恍惚,不知不覺已走到鹿徑儘頭。
和玉京長公主
分彆已久,他的耳畔卻依然回蕩著她驚世駭俗的話:
“本宮隻知,天道生了瘡疾,必須有人來醫。所有阻攔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會生病的嗎?
若是當真如此……
他抬起頭,看著浩瀚無邊的星空,一種神秘而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恐懼悄悄攥上他的心臟。
“你為什麼在這裡?”
一個聲音在魏弼欽不遠處響起,如平地驚雷,讓他猛然回神
。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會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毀滅了,所有生命都蕩然無存,天道,依然亙古存在。
魏弼欽重新穩固動搖的信仰,收拾好臉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貧道見過九殿下……今日是中元節,地官赦罪的日子。貧道受陛下所托,為天下罪人求一個饒恕。”
玄衣黑發的少年麵容冷峻,身姿挺拔,對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