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板正經道:“真的瘦了。”
秦穠華服了他,投降道:“……好好好,瘦就瘦罷。”
“工作不能交給彆人做嗎?”
“大部分都分下去了,但是有的不行。”
“我也不行嗎?”
秦穠華筆尖一滯,案牘上留下一滴墨點。
她正思量著如何回應,少年已經側過身,將臉朝向她的小腹,淡淡道:“……睡了。”
“……好。”秦穠華心裡有些不自在,聲音格外溫柔:“睡罷。”
少年閉上眼,呼吸平緩,纖長的睫毛密且直,像小嬰兒一樣柔軟。
秦穠華心裡那股微妙的愧意也如小嬰兒柔軟的小指頭,輕輕勾著她久未發作的良心。
她輕輕撫摸少年發頂,繼續批閱剩下的案牘。
窗外的夜色越發濃重。
殿內燭光幽幽,不知哪盞燈的燈芯爆裂發出一聲輕響,秦穠華放下筆,抬頭揉了揉發乾的眼睛。
子正的更聲在窗外響起,秦穠華猶豫地看著案上還沒批完的案牘和信劄,糾結是今夜看完,還是天亮後繼續。
她沒有猶豫多久,因為她沒了猶豫的機會。和子正的更聲一同發作的是腿上的少年,他利索爬起,好似從來沒睡著,秦穠華還在觀察他起來做什麼,他已經攔腰撈起她,神情輕鬆地朝黃花黎架子床大步走去。
秦穠華瞠目結舌,等到屁股落在床上,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該睡覺了。”他把她推向床裡,跟著也想倒上床。
秦穠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回你屋裡去睡!”
“……我不睡。”他收回已經快躺下的姿勢,坐在床邊,生生將她擺弄出睡覺的姿勢,又貼心地拉起被子蓋到身上,“你安心睡吧。”
幾個眨眼,他已經把全部都弄齊活了,隻差秦穠華閉眼就可墜入夢鄉。
秦穠華眼睛盯著案上的工作,還想掙紮一下:“我還不困……”
大人和小孩的身份似乎調換,少年伸手蒙上她的眼,哄道:“我給你唱歌。”
秦穠華頓了頓,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你還會唱歌?”
“聽娘唱過。”
少年低低的嗓音響
了起來,陌生的語言帶著熟悉的曲調飄進她的耳朵。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這首歌……”她自語般喃喃。
少年依舊低低地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眼睛上覆蓋的黑暗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度,分明沒有聽過卻又讓她感到熟悉的歌謠又低又柔,帶著一絲少年的沙啞,聲聲催人入眠。
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聽過這首歌……
在什麼地方呢……
“毘汐奴……”
又是誰的聲音,在耳畔哀切地呼喊?
秦穠華暫時遺忘了勾人的案牘,意識在浩瀚的記憶海洋中沉浮,她的靈魂飄出了寢殿,飄出了銜月宮,一直飄向宇宙的儘頭。
在廣袤無垠的宇宙儘頭,她給自己換上了不會餓不會累的機械身體,正當她擦拳磨掌,準備將無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工作中時,身上裹著水草的河神出現了,無情地搶走了她麵前的案牘。
河神一手拿著案牘,一手指著長著大狼尾巴的秦曜淵:
“這個案牘是你的,還是這個弟弟是你的?”
秦穠華毫不猶豫:“案牘案牘案牘!”
河神滿意道:“你是一個誠實而清淨寡欲的人,既如此,這兩樣就都給你吧。”
不可!
不等她退回大尾巴狼,河神已經消失不見,大尾巴狼一腳踢開她親愛的案牘,蹭了過來,往她耳朵裡吹氣。
“……阿姊。”他啞聲說:“我更有意思。”
一個激靈,她醒了過來。
天色大亮,窗外傳來悠遠鳥鳴,有微風吹拂窗紗,地上光影搖曳,一如昨夜燭火。
被窩裡暖洋洋的,手腳也暖呼呼的,這一切自然不是她的功勞。
一旁側睡的少年呼吸平穩,一手在她頸下,一手在她腰上,她往上抬眼,就能看見他高挺的鼻梁和鴉黑的睫毛。
秦穠華的視線飄過橫亙在她與工作之間的秦曜淵,心痛地看向案上還剩小半沒有及時處理的案牘信劄。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公主不通宵。
橫批:皇弟誤國!
……
用過早膳後,秦穠華收到宮人彙報,四公主一大早被人發現掛在宣和宮外的樹上,被前來向天壽帝問安的文武官員瞧了個正著。
被解救下來之後,四公主分毫不耽擱,連天壽帝叫來為她診脈的禦醫都沒見著人影,宮門那邊就傳來了四公主帶著行李人馬匆匆離開的消息。
看樣子,短時間內是沒臉回來了。
用完早膳,秦穠華去了青徽宮給皇後請安,順便彙報這幾日的法事安排。
聽完她的彙報,半躺在床上,麵色蒼白的穆皇後虛弱地笑了笑:“這段時間多虧了穠華為我忙前忙後,我才能安心養病。你身子弱,若是撐不住,一定要和母後直說,切忌逞強。”
“母後不必擔心。”秦穠華笑道:“也許是日日聽著高僧誦經的關係,近來穠華的精神倒是比之前好了許多,夜裡
也安穩許多,不曾失眠了。”
穆皇後一愣:“你也失眠嗎?”
秦穠華笑了笑:“之前不敢和母後說,擔心母後不要我侍疾,也許是換了床的原因,來母後這裡後,夜裡確實難以入眠。”
“……除了難以入眠,還有彆的症狀嗎?”
“有些頭暈無力,想必是睡不好的關係。”
穆皇後臉色難看,兩手抓皺了錦被上的鳳凰。
“母後,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突然,有些反胃。”穆皇後勉強地笑了笑:“許是早上吃的藥罷。”
秦穠華微笑著覆上她的手,柔聲道:
“母後一定要快快養好身體,穠華省了這青徽宮的晨昏定省還不習慣呢。”
+杰米哒.
一炷香後,秦穠華給說想要睡會的穆皇後蓋上錦被,行了一禮,放輕腳步離開了。
聽著腳步聲消失,穆皇後從床上突然坐起,她難以克製聲音裡的顫抖:“竹青!杪春!”
兩位心腹宮女聽聞呼聲,匆匆步入寢殿。
“皇後娘娘……”
穆皇後一聲令下,兩位心腹宮女將寢殿裡翻了個底朝天。
她捏著褻衣衣領站在殿中,心臟砰砰直跳,耳畔因突然激烈的情緒而響起一陣接一陣的耳鳴。
她說不清心裡是期待還是害怕。
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等待裡,她的眼前不斷浮現侄女和父兄的臉龐。
如果真的找到什麼……如果他們真的如此絕情……如果……如果……
竹青望著揭開的香爐,神色一動,猶疑地朝她看來。
“倒出來!”穆皇後厲聲道。
嘩啦一聲,香爐裡麵的所有東西都落了出來。
香灰,火星,還有未燃儘的香炭。
香墨炭特有的墨香在殿內飄蕩開,漆黑的炭,猩紅的光,隨著竹青手中的香箸輕輕一敲——
燃燒的炭從中斷裂,一塊指甲蓋那麼大的白色結晶從炭中滾出。
竹青踏滅了地上的火星,懂藥理的杪春掏出手帕,包起地上的白色結晶,拿到眼前皺眉看了看,又湊近一聞,隨即臉色大變地連著手帕一同丟下。
“說!”穆皇後怒喝。
“回娘娘……是……”杪春顫聲道:“是砒/霜……”
穆皇後往後一退,險些站立不住。
這香墨炭……
+杰米哒.
這香墨炭!
“姑姑,這是浙江新出的香炭,燒起來有墨香味,浙江巡撫前些日子給家裡送的,父親轉眼就送進宮來了。你屋裡這檀香味不好聞,陛下也說過走到姑姑這裡就像進了寺廟。姑姑不如換上新香,陛下來了,也會多坐一會。”
穆皇後氣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皇後娘娘!”
竹青和杪春連忙將她扶住。
“給本宮備轎!”穆皇後咬牙道:“我要問問她……我要問她——”
為何要謀害血肉至親!
憐清宮,一開始並不承認投毒的憐貴妃在聽到穆皇後說出香墨炭三個字後,氣勢終於衰弱。
“香炭是穆家送進宮的,此事是你一人主意,還是父兄提議?!”穆皇後激動質問。
先前還理直氣壯,聲</音比穆皇後還大的憐貴妃現在不說話了,目光四處閃避。
“你說啊!”穆皇後一掌拍在桌上,話裡已有了哭音。
憐貴妃被她逼問出了怒火,破罐子破摔著怒喊道:“你又不生兒子,占著這個位子做什麼?我在你之下忍讓這麼多年還不夠嗎?你要是識趣讓出鳳印,我們又何必走到這一步?屆時你雖沒了鳳印,但你的侄孫名正言順入主東宮,你不一樣麵上有光?說來說去,都是姑姑你不對!”
穆皇後呆呆地看著她,眼淚不知不覺衝下麵龐:“所以……為了一個鳳印,你就要取我性命?為了讓你成為泰兒的嫡母,父親和兄長就要對我斬草除根?穆若菱!你們好狠的心啊!”
穆皇後說急了,連聲咳嗽,不僅嘴邊流出鮮血,手掌上也滿是血跡。
憐貴妃看著穆皇後的異樣,第一反應是後退拉開兩人距離。她又驚又疑道:“……姑姑彆把什麼事情都怪到彆人頭上!你自己身體弱,撐不住宮務繁重,家裡讓你早日讓賢,也是為了姑姑的身體著想,那炭裡的藥不過讓人失眠,怎麼就能要你的命了!”
穆皇後最想知道的已經知道了,不願再看見這張令人痛恨厭惡的臉,她轉身走向宮外,
香墨炭,家中果然知情。
不僅兄長想讓她為自己的女兒讓位,就連父親也默許了這次行動。
她的父親,為了穆氏將來的榮華富貴,默許她的兄長和侄女對她投毒!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更淒涼的事情嗎!
她為了穆氏的榮華,狠心除去自己的庶子庶女,今日,她也因為同樣的理由,成為要被除去的一員……
害人者,人害之……
都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