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風雨大作,雷聲隆隆。
慘白電光撕破暗藍蒼穹,整個營地亮如白晝。
帳篷門簾被一隻淌著雨水的瘦削右手撩開了,渾身濕透的少年走進帳內。
躺在羅漢床上歇息的結綠驚醒過來,看見秦曜淵出現在帳門前,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驚訝。
“九……”
少年一個眼神,製止她之後的話。
她悄悄下了坐榻,拿起一把油紙傘,迎著風雨出了帳篷。
滴答,滴答。
冰冷的雨滴從硬挺的箭袖邊緣滴落,等到身上的冷風冷雨被帳內溫暖的火盆烤熱,少年邁動腳步,向著架子床上的身影走去。
她睡得並不安穩。
白日時,她從不蹙眉,從不為難,似乎一切儘在掌握。她藏起所有煩憂,隻在睡夢中,才顯露出一絲端倪。
她希望讓所有人都以為她無所不能,包括他在內。
可是他知道,她隻是一個凡人。
一個會累,會痛,會迷茫,也會不安的凡人。
正是這無所不能的堅強裡流露出的一絲脆弱,讓他神魂顛倒。她雪白無瑕地站在神壇上,他追逐她,像飛蛾追逐明火,星星追隨月亮。
他希望分擔她的累,她的痛,她的迷茫和不安。
他希望長出天下最寬廣的羽翼,隻為她這隻小小鳥遮儘風雨。
“阿姊……”
他坐在床邊,想要觸摸的手,伸出卻又收回。
“你什麼時候才會想起我?”
……
秦穠華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爬上了摘星宮前院那棵巨大無比的樹,坐在枝頭上,笑著對仰頭看她的小男孩說:
“你看,爬樹一點都不難。”
這是夢麼?
如果是夢,為何吹過袖間的春風如此溫暖,樹葉搖曳的沙沙聲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夢,為何樹下眸光銳利如狼的小男孩會有烏黑透紫的眼眸,潑墨般披散的頭發還帶著一絲沒睡醒的卷?
支離破碎的夢境,斷斷續續的聲音,她迷失了自我,不知是夢是醒。
“你是誰?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又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還是不打算說話?”
“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說話呢?”
“小啞巴,小啞巴,你為什麼偷看我又不和我說話?”
“你不說話,那就是想聽我說話了?”
“小啞巴,你知道嗎?朔明宮雖然壯麗,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塞外草原。”
“等天下太平,國富民安,我想去草原上過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等時機成熟,我要辦華學,開海禁,推新政,把商路通到草原,再創立一個‘華通快遞’,讓我足不出戶,也能吃天下美食,品天下美酒,賞天下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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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啞巴,等你懂事了,不要因身有殘缺而自卑,不要為卑躬屈膝而自賤,隻要你的心靈不曾屈服,你就始終是堂堂正正的人。”
“小啞巴,成為了不起的人,再來輔佐我罷。”
沉悶的雷聲震碎了春日,回過神來,她已身處漆黑之中。
她止不住地發寒,比地下河流更加刺骨的寒冷浸入她的骨縫,由冷,生疼。
她冷,但是她喊不出聲,說不出話,也動不了手指。
無論她再怎麼努力地睜大眼睛,眼前依然隻有混混沌沌的黑。
“王上……哀重傷身,請節哀順變吧。”
接二連三的“王上”如潮水起伏在四周。
烈日般的炙熱撕裂了黑暗,是誰在抱著她前行,腳步趔趔趄趄?
下雨了麼?
為何臉上落下水珠?
抱著她的人一話不發,耳畔卻傳來他顫抖的呼吸。
雨,不停下。
她很想睜開眼看看抱著她的人是誰,但眼皮重若千鈞,怎麼抬也抬不起來。
這隻在她臉上落下的雨,莫名落得她很難過。
嘩啦啦的暴雨擊打在單薄的帳篷上,一聲驚雷讓她驟然驚醒。
倚靠在床邊的少年睡顏映入眼簾,他衣衫半濕,黑發垂落,淩厲的眉峰讓他連睡顏都充滿強勢氣質。
她剛一動彈,他就猛地睜開眼。
銳利冷血的視線在觸及她後,迅速融化。
他移下床,在她眼前蹲下。
那雙眼,深邃似海,沉黑裡摻著抹幽紫,讓她想起琉璃蛺蝶絢麗的翅膀,熟透李子清甜的果汁。
電光猛地一閃,帳內亮若白晝,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響雷,讓大地都為止震顫。
他迎著她疑問的視線,摸到她被子下的手,緊扣住,輕聲道:
“……阿姊彆怕。我在。”
“我不怕。”她握緊他的手,說:“……我好像做了個夢。”
“是個什麼夢?”
“……我不記得了。”她說:“但是個好夢。”
因為,在她心裡留下了溫暖的痕跡。
隻是不知為何,有些難過。
“阿姊……你還記得嗎?”
“嗯?”
“你說過,要去塞外。”
“嗯,我說過。”她笑道:“等我能走的時候,要和你一起去塞外。”
“不能現在去麼?”他定定地看著她,烏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裡微微發亮:“隻要一匹馬,我們第二日就能出塞。草原上誰也不認識我們,你想做什麼,我就陪你做什麼。我教你騎馬,帶你看日出日落……”
“……淵兒。”她靜靜地看著他:“阿姊還不能走。”
他不說話了。
雨聲漸漸小了,帳外淒厲的風聲也停了。
帳外的雨滴越落越慢,細雨哀哀地敲著門簾。
“……為什麼非得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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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
“因為我可以。”她道。
帳內沒有了聲音,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許久都沒有開口。
一聲雞鳴從遠處悠揚響起。
要不了多久,炙熱明亮的初陽就會撕開黑雲誕生。天下沒有永恒的樂土,也沒有永恒的地獄,她不問過去,不想結局,隻要可以燃燒,她就燃燒。
因為她可以。
寧為灰燼,不為塵埃。
“好。”他終於開口:“等你能走的時候……我們一起走。”
……
雨停了。
秦曜淵離去時沒被任何人發現,而他一走,結綠便悄悄回了帳篷。
秦穠華再無睡意,起身沐浴更衣。
今日份的藥端上來後,秦穠華抿了一口,不知為何有些心悸。
“藥方換了麼?”她問。
“沒有呀。”結綠驚訝道。
她又喝了一口,和平常似乎沒什麼區彆。
“……許是錯覺吧。”她道,仰頭喝下一碗又苦又澀的藥湯。
大雨停後,行圍繼續。
秦穠華因精神頭不錯,自病後第一次去給皇帝請了早安,天壽帝見她臉上已有血色,大喜過望,一個勁兒說要獎勵為她調理身體的周院使。
她在主帳內呆了大約半個時辰,告彆天壽帝後,她看著雨後清澈的天空,覺得現在回帳也太可惜了。
“把我和淵兒的馬牽來。”她對結綠道:“把淵兒也叫來。”
結綠把命令吩咐下去,不到一會,她親自挑選的酒紅色小母馬和秦曜淵的黑色良種大馬就來到了麵前。
兩匹馬來的比秦曜淵更快這一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黑色良種大馬沒有騸過,一見母馬就開始興奮地前蹄刨地,烏寶和幾個宮人在後邊使勁兒拉著韁繩也不管用,黑色大馬就是噴著響鼻,不住往小母馬那邊湊。
眼見宮人們就要拉不住暴躁的公馬了,它卻突然安靜下來。
烏寶眼尖,一眼瞧見走來的秦曜淵,立即躬身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