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流著淚,沉默許久後,啞聲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衝破了麻木,她抖得愈發厲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頭彎腰,雙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麵孔,蜷縮得像是下了油鍋的蝦米。一滴接一滴的淚水從她的指縫裡接連滴落。
秦穠華沉默片刻,將手放到她顫栗的肩頭,她驚恐一顫,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她們是怎麼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體慢慢軟了下來,她遊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賺不到錢了。她溺死了……爹說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換回十斤麵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賣去了城裡肉鋪……三丫……被城裡老爺看中,抬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說她過得很好,還托人送回幾袋米麵粗糧,可是……可是兩個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讓我給娘守完孝再出來,他罵我,打我……剪爛我的孝服……讓我不出去賺錢,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給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對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們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聲,身體縮成一團,崩潰的哭聲從那具劇烈顫抖的身體裡出來,不斷減弱,從齒縫溢出時隻餘悲愴的嗚咽。
馬車忽然一晃,原來是秦曜淵拿著兩個食盒上了車。
女子見到他,就像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哭聲陡然停了,一臉哀痛重新化為麻木的死寂。
秦穠華接過食盒,取其中一個打開後推給她,輕聲道:“吃罷。”
她沒有叫她帶回家,女子也隻字不提要帶回家。得到秦穠華的允許後,她顫抖地拿起了筷子。一開始,她還看著秦曜淵的臉色,後來見他連餘光都沒有一個,徹底放開了,瘋狂地往口中吞咽飯菜。
等她吃完後,秦穠華再把水杯遞去,她大口大口地喝完後,看見杯沿的油光,眼中閃過一絲忐忑,想要用孝衣的袖子擦乾,被秦穠華製止。
“你想離開此處嗎?”秦穠華問。
“……離開?離開這裡……又能去哪裡?”她神情木然。
“我缺一名婢女。”秦穠華道:“但不是什麼人都能做我的婢女。”
她從軟墊下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又從袖中摸出一角碎銀,一同放在女子眼前的矮桌上,道:
“這角碎銀能讓你們夫妻過上一段好日子,這把小刀,可以幫你結束一人性命。二者隻能擇其一,你選一個罷。”
女子呆呆地看著兩物,目光定在泛著銀光的碎銀上。
半晌後,女子離開了,留下一大束幽香四溢的明黃臘梅。
秦穠華從昨日成衣店包衣的白麻紙上拆出一條細麻繩,將臘梅捆成一束,倒掛在了窗外。
馬車顛簸,即便將臘梅插在水瓶中精心養護,也容易花倒瓶碎,惹水上身。
若掛在窗外,曆經風沙摧殘,反而能搏一條新的生路。
秦曜淵看著她的行動,忽然說:“我以為……你會直接救她。”
“……如何救她?”秦穠華望著窗外的一束明黃,輕若喃喃:“便是救了她,又有何用?”
“……”
“長夜漫漫,風瀟雨晦……苦海中不乏比她更淒慘的人。”她低聲道:“我非蒼天,力有不逮……隻救自救之人。”
秦曜淵沉默不語,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淵兒,記住了——”
“殺了此女夫君,可救她一時,為她撐腰做主,可救她一世。”
她抬頭看著少年,一字一頓道:
“唯有天下登極,才能救如她一般的千千萬萬人!”
天道失公又如何?
若天道失公,她就旋乾轉坤,偷天換日,自己來做這天道!
三聲號角響過之後,補給結束的車隊重新踏上了荒野。
眼見馬車已經遠離村莊,秦穠華歎了一口氣,正欲關上車窗,身後忽然響起接二連三的沙啞大喊:
“等等我!夫人,等等我——”
秦穠華當即大喊:“停車!”
馬車停下後,戴孝女子奔至走出馬車的秦穠華麵前,撲通一聲跪下。
那雙曾經沉寂的眼睛,如今充滿求生的欲望,像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燒。
她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聲音蓋過染血小刀落到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女子嶙峋的額頭貼在凹凸不平的黃土上,血跡斑斑的十指捧著一物向前,顫聲道:
“趙平願為夫人做牛做馬,一生報答夫人恩情——”
血淋淋的男子耳朵從她掌心落下,她抬頭直視秦穠華雙眼,然後更用力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收我為婢!”
……
馬車再次往前行駛,隻是車上又多了一人。
秦穠華讓少年去車外坐著,她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給趙平換上,趙平將其穿在了孝服之外。
車廂內空間狹小,趙平換上衣服後,又一次跪了下來。
“我已重獲新生,請夫人為我賜名……”
秦穠華沉吟片刻:“昌黎先生有言: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凡出乎口而為聲音,其皆有弗平者。”
她親手扶起她,道:“你原字平,今後便叫棲音可好?”
“棲音多謝夫人賜名!”
秦穠華將一臉感動,又要下跪磕頭的女子拉了起來。
“在我這裡,你隻需做到事事忠心於我,這些繁文縟節若沒有外人,省去便可。”
棲音激動道:“是……奴婢都聽主子的!”
宣誓效忠之後,棲音說什麼都不願留在車內回複元氣,她和秦曜淵交換後,少年再次回到馬車。
“……你在想什麼?”
他坐到秦穠華身邊,單手自然而然地攬過她的肩膀,把她一個勁往懷裡帶。
秦穠華掙紮了一下,又被他按回懷裡。
她歎了口氣,不動了。
“……我想起了結綠,不知他們如今怎麼樣了。”她低聲道:“希望有人能照應他們一二。”
秦曜淵拍了拍她的肩頭,漫不經心道:
“秦輝仙連你送的肉鵝都能好好養大,難道還能眼睜睜看你的人受欺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秦穠華被他這麼一提點,心中大石突然落下。
“你怎麼這麼聰明?”她捏住少年下巴上的軟肉,壞心眼地往下扯了扯:“你讀書時一問三不知,都是假裝的?”
“……天天看著女騙子騙人,難道還學不到一點心眼?”
他瞥她一眼,試圖用甩下巴甩去她的手。
秦穠華捏著他下巴上的軟肉不放,說:“你先鬆開我,我就鬆開你。”
秦曜淵忽然不動了。
“那你捏吧。”
他低下頭,堵住她的嘴唇。
……
夜幕降臨後,商隊在一麵戈壁下駐紮過夜。
營地中央有篝火燃燒,劈裡啪啦的柴火綻裂聲在異常寂靜的夜幕中散開。
一隻烏鴉忽然從帳篷頂驚飛。
片刻後,敵襲的號角撕破了鴉雀無聲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