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城逃脫了被屠的命運。
三十萬原本死到臨頭的百姓在屠城前一刻被人救了回來。
不但救了回來, 救他們的那人還在三十萬百姓裡找出了十幾個在守城中反水, 給真武軍提供了幫助的人, 將其立為良民典型,給了田地銀兩還不夠,甚至還授了爵。
田地銀兩不稀奇, 可是授爵——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悔青了腸子的人不在少數,若是能夠重回真武軍攻城那一夜,說不得帶路黨會百倍增加。
救人和授爵的都是將軍夫人, 出言留下檀州刺史一命的也是將軍夫人。
在檀州城百姓眼中,將他們從懸崖邊上救回來的將軍夫人簡直就是菩薩下凡, 更彆提這位將軍夫人第二天一早便開了糧倉放糧——雖然隻有去義學聽了課的才能領上一碗。
即便是真武軍的反對者, 也不得不承認,真武軍接管檀州後,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有安生日子不過,誰會去造反?
除了最初幾日有人尋釁滋事外,檀州基本恢複了平常的日子。
……敢不恢複平常日子嗎?
那位要屠城的殺神,現在就在檀州刺史府住著呢!經過檀州一戰, 現在大家都知道, 將軍夫人是真仁慈, 將軍是真殘暴。
檀州刺史府, 一顆冷汗從白發蒼蒼的許大夫額頭滑落。
眼見他擱在錦帕上的三指都開始顫抖了,秦曜淵寒聲道:“還沒完?”
秦穠華抬眼,用責備的眼神看他一眼。
許大夫取下鋪在秦穠華手腕的錦帕,顫顫巍巍起身, 向身後的人行了一禮。
“將軍……夫人先天不足,體虛氣弱,平日裡需忌寒涼避辛辣,小人再開幾副方子稍作調養……”
“你沒法根治?”
“小人……”
許大夫的冷汗越流越多。
“伏羅。”
倚在床邊的將軍夫人輕輕一聲呼喊,便叫這位讓人一身冷汗的將軍冷氣一收,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床邊,一把握住她的手。
許大夫連忙後退一步,這位將軍的腿風掃他一下,都叫他心驚肉跳。
看這上心的程度,許大夫完全理解將軍夫人為何能說服將軍放棄屠城了。
“我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彆為難大夫。”秦穠華輕聲細語說完,又對許大夫笑道:“你看著開藥罷,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
許大夫連忙躬身行禮。
等人離開後,秦曜淵立即脫了鞋子上床,把原本倚在床邊的她生生擠到內側。
“你做什麼?”
“大夫說了,你要小心著涼。”
他理直氣壯地把她攬在懷裡,空著的那隻手找上她的手,用掌心緊緊包裹住她的手背。
那隻手的溫度低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默默捏了一會,忽然道:“等我收複十三州,我就去打青州,把那個叫劉不的神醫給你捉來看病。”
“你打青州,是真想當逆賊了?”秦穠華道:“萬一劉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硬骨頭,你就是把他捉到我麵前來,他寧死也不治,那有什麼辦法?”
“阿姊忘了,死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他在她耳邊輕聲道:“他敢不治,我就讓他生不如死。”
秦穠華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天天嚇唬誰呢?華學難道沒有教過你仁智禮義信?”
少年涼涼瞥她一眼:“……阿姊天天嚇唬我,我又舍不得嚇你,隻能去嚇彆人了。”
“夫——”
種玉興衝衝進來,見到架子床上親密的二人差點嚇個踉蹌。
她調整好姿態,恭恭敬敬走入。
“將軍,夫人,午食已經準備好了。”
秦穠華點頭:“上菜吧。”
按照秦曜淵原本的安排,他們本來該住在涿州的,秦穠華阻止屠城後,為震懾檀州的反動勢力,選擇了在檀州刺史府入住。
檀州刺史沒有涿州刺史富裕,就連府裡如今用的大廚,也是秦曜淵從隨軍夥夫裡扒拉出來的。
到了一個桌上,秦穠華就習慣性地給他布菜。
“檀州拿下,下一個目標是誰?”秦穠華問。
“瀛州、媯州、莫州、伊州、沙洲——”他說:“你覺得打誰好?”
秦穠華用指尖蘸了茶盞中的清茶,在左手遮掩下寫下一字,笑道:“說罷,看看我們是否想得一樣。”
“一樣的話,你主動親我一下。”
“那就……”
秦穠華剛要撤開遮擋的左手,他忽然伸手按下她的手掌。
“那就這麼說定了。”他說:“瀛洲。”
秦曜淵拿起她的左手,下麵遮擋的果然是個“瀛”字。
圍城太花時間,不如集中兵力圍瀛洲一城,瀛洲一破,其餘四洲自會投降。
秦穠華道:“什麼時候出——”
“瀛洲已經圍上了,強攻時我再過去。”秦曜淵夾起一塊荔枝肉塞進她的嘴裡:“……你就知道盼著我走。”
秦穠華吞咽時被醬汁嗆到,側頭掩嘴咳了一聲。
他將自己的茶盞遞了過來,待她喝茶理好呼吸後,忽然問:“你的咳疾最近如何了?”
秦穠華神色如常,笑道:“隻是偶爾咳嗽,怎麼就成咳疾了?”
“……真的?”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秦穠華為轉移話題,向門口侍立的種玉道:“種玉,你去拿一卷軟尺過來。”
種玉應了一聲,立即走了出去。
“拿軟尺做什麼?”秦曜淵問。
“我要看看你究竟多高了。”
“……為什麼要看我有多高?”
“你才十八歲,還能長個幾年,要是按現在的速度長下去……在戰場裡鶴立雞群不是好事。”
沒過一會,種玉拿著量衣的軟尺回來了。秦穠華接過軟尺,硬拉著少年測他身高。
一尺、兩尺……八尺餘。
秦穠華在心裡默默換算了一番,保守估計,一米八五。
重點是,他才十八歲零三個月。
秦穠華轉身道:“種玉,來幫我量量。”
“我來。”
少年眼疾手快拿過她手裡的軟尺。
“你會嗎?”
“會。”
他抖開軟尺,一副十分熟練的樣子。
軟尺和捏著軟尺的雙手剛貼上她的腰肢,手的主人就被她敲了腦袋。
“是量身長。”
“……一起量吧。”
“謝謝,不必。”
秦曜淵戀戀不舍地從她腰上撤回雙手。
她正等著他量身長,不想被人擁進懷裡。
“你乾什麼?”
“量身長啊。”
少年拿手在她頭頂卡了幾下,比照著自己的身高,道:“十分之九個伏羅就是毘汐奴。”
他低下頭顱,在她耳邊說道:
“阿姊比我少就少在情誼上。若你多疼疼我,早就和我一樣高了。”
秦穠華故作鎮定地將他推開:“我忘了問你,檀州刺史近來如何?”
“在粥棚負責施粥,有專人看管。”他懶洋洋地睨她一眼:“不是你親口安排的嗎?”
“……我忘了。”
“忘了也沒關係。”他牽起她的手,將她重新拉近,在她額頭輕吻:“記得我,記得你欠我的吻就好。”
秦曜淵下午還有軍議,她好不容易將舍不得走的他趕走後,種玉道:“夫人要午休一會嗎?”
“我還不困。”秦穠華道:“你在桌前點一盞燈,再把窗戶都打開吧。”
種玉明白她要看書,道:“那我再去後廚給夫人拿一碟紫玉葡萄過來。”
她把桌前的燈點上,走到窗前推開木窗,臉色一變——將軍站在窗外。
兩人視線相對後,將軍不發一語,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府中有好些春心萌動的侍女每次見著將軍就俏臉微紅,種玉從來不是其中一員。隻要夫人不在場,她連和將軍呼吸同一片空氣覺得顫栗。
將軍看夫人,是在看珍寶,將軍看她們,是在看螻蟻。
螻蟻便是踩死也不覺可惜。
隻有被心跳衝昏了頭腦的人才會忽視將軍眼底的冷酷和殘暴,去做那一夜翻身的美夢。
種玉隻想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
她低下頭,同樣一言不發,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悄悄退出了房間。
秦曜淵逆光站在窗外,無表情的臉上蒙著一層淡淡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