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又一次反叛被鎮壓時,殿外跪滿合謀的罪人,劊子手就在眾目睽睽下接二連三揮刀,一顆顆或流淚或咒罵的頭顱滾落,刺目的鮮血飛濺到金色台階,冰冷無言的帝王坐在龍椅上,眼中隻有裂紋密布的陶土小人。
每個合格的刺客都知道能夠靠近帝王的隻有那個陶土小人,但不是每一個刺客,都知道他會貼身放在心口的位置。
當匕首刺進,微笑的陶土小人擋住了刀尖。
帝王最先召來的不是太醫,而是瞎眼的巫祝。白發蒼蒼的老朽顫顫巍巍跨過高大的門檻,走到染血的大殿中央行禮,接過近侍遞來的陶土小人,細細地摩挲。
“……陶人有了裂紋。”她搖了搖頭:“即使轉世重生,她也會帶著死劫。”
“怎麼消除?”
“裂紋已生,無法消除。”她說:“但你可以用帝王氣運去填。”
“可。”
“你想好了?人皇皆有百世輪回,你若舍去帝王氣運,也就連著這百世輪回也舍去了。”
蕭蕭哀風中,風鈴聲在響。
年輕的帝王低聲道:“她若不在,朕再有百世輪回,又有何用?”
巫祝離開了,留下的隻有風鈴聲。
凝魂的風鈴聲,而非招魂。
隻有年輕的帝王和巫祝知道,無論是風鈴聲,還是夜中河燈,皆為凝魂,而非招魂。他傾儘所有,不是為了留下,而是為了送走。
送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不屬於這裡的遊魂轉世重生。
春去秋來,梧桐宮中那人留下的書畫和信件都開始斑駁,年輕的帝王也不再年輕,兩鬢染上斑白,抽絲泛黃的香囊依然緊貼他的心口。
他在龍脈上修建了一座飽受風水之士批判的宮殿,宮殿修好後,他受到幾次不太成功,也不算失敗的刺殺。老人們都說,這是他破壞龍脈的報應,而年輕的人則說,他老了。
暴君老了。
他在年輕時,用鐵血手腕鎮壓了一次又一次暴/亂,而到了年老的時候,國家反而安定下來。
無需舉起反叛的旗幟,閻王便要將他趕下至高無上的龍椅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等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適合暴君結束他罄竹難書的一生。但他走的時候,偏偏風和日麗,鳥兒銜來春天的氣息。年老的帝王支開侍人,幾停幾歇,爬上了一座宮殿前院的焦黑枯樹。
琉璃瓦連綿不絕,最大最輝煌的那座金鑾殿背後,掩映著內廷的第一座宮殿紫宸殿,在很多年前,它還叫瑞曦宮,瑞曦宮和梧桐宮之間的那條宮道,他在樹上看了許多年。
看鳳轎搖搖晃晃走出宮道,看一隻蒼白如雪的手伸出門簾,看一個單薄消瘦的身影走上瑞曦宮高高的台階,看她步步沉穩,看她大袖飄動。
“小啞巴,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在暖洋洋的春風中閉上眼,想要將她的聲音聽得更清。
“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隻無憂無慮的獼猴。”
“它在樹林裡發現了一片湖。湖中有月亮倒影,獼猴害怕月亮淹死,長夜無儘,決心要將月亮從湖中撈起。獼猴看著大樹,有了主意——隻要尾巴掛在樹枝上,就可以用手撈起月亮。”
“後來……”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
“等你說話了,我再告訴你後來的事。”
後來,樹枝折斷,獼猴漂浮在湖麵上,而月亮回到了天上。
獼猴用生命,撈起了月亮。
暴戾恣睢的帝王,殺伐無度的帝王,手刃母親的帝王,冷酷無情的帝王,一生都在撈月的帝王。
很多年前,在龍脈損毀以前,瞎眼的巫祝最後一次向仍年輕的帝王確認:“你用百世輪回換她一世重生,即使你們還是可能擦肩而過,你也願意嗎?”
“願意。”
年老的帝王慢慢歪頭,右手落在風中,金子般的陽光吻過消瘦如柴的指尖。他的左手還放在胸口,握著陶土小人。
陶土小人仍閉著眼,長睫下卻漸漸洇出暈染墨色的水珠。
風鈴聲又響了。皇城中的風鈴聲沒有停止過,就如同沾著心頭血的河燈沒有熄滅過,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帝王仍在撈月。
日東升,長鐘響,永恒的土地上又換了新的帝王。龍脈上的建築被銷毀,沒有人知道那個瞎眼的巫祝去了哪裡。
而她回到了黑暗之中,淚跡未乾,手中捧著一盞染著猩紅的河燈,右手虎口的月牙形疤痕在溫柔的燭光下像一隻笑眼。
他在陽光下意氣風發的笑眼。
她的小狼,她的弟弟,她的愛人,她的心之所向。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你雖未登上帝位,你的仁帝廟卻遍布大江南北。”黑暗中,響起威嚴蒼老的聲音:“你開創了千年一遇的盛世,使得薪儘火傳,澤被後世。在你轉世投胎之後,你將受惠於生前留下的功德,百世美滿,萬事如意。”
“我不要百世美滿,萬事如意。”
她任淚水在黑暗中肆略。
她說:“我隻想要回我的小狼。”
“既如此,你便用帝王紫氣與我交換。沒了紫氣庇佑,你轉世之後或會顛簸流離。你可願意?”
她的回答和他一樣。
“願意。”
那個故事,她還沒有講完。
猴子想要把月亮送回天上,月亮說:“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孤零零地掛在天上。”
月亮想要留在地上,想要留在猴子身邊,於是猴子用葫蘆瓢舀起湖中的月亮帶回了家。每到太陽落下,他們就會重逢。
她和她的小狼也即將重逢。
在陽光下,在月影上,在微風中。
他們終將重逢。
這一次,她希望是她來做那個先動心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先寫現代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