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整間的窗台上,放著一個透明罐子,罐子裡裝著一堆紅土,那是當年老人在大樹被移走後,抓起的一把土。
罐口的金屬蓋已經要生鏽,不過看出來每天都在擦,擦得很乾淨。
老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之後歎了一聲:“轉眼好幾年了,你們都回來了?”
林望舒:“嗯,我,還有孟綢,都回來了。我已經結婚了,孟綢也要結婚了。”
她現在介紹了孟綢和學校那位歸國華僑陳誌明認識,兩個人倒是談得不錯,互相還算滿意,現在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
老人笑著點頭:“都挺好的。”
林望舒便從包裡拿出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叔叔,我考上大學了,北京大學。”
老人顫抖著手接過來,他打開,看了一番:“北京大學啊,真好!”
林望舒眼裡便濕潤起來,她其實想說什麼,但是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
在那棵倒掉的大樹旁,她曾經許下承諾,隻是上輩子沒能兌現,以至於她一直無顏來見這位老人,之後也慢慢地將過去的一切埋在心裡了。
畢竟自己的人生也有那麼那麼多的煩惱,許多年前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好像並沒有那麼重要。
隻是重活一世,當她把那些丟在光陰裡的細碎撿起來,她發現其實這個遺憾一直都在。
老人看著那錄取通知書,道:“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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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舒想,在那棵大樹倒下的時候,帶走了她的生命,但是也帶走了自己和孟綢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們其實都曾經被那棵倒掉的大樹傾軋過,不過好在,她們終究以不同的姿態重新成長起來。
喜歡錢,想吃好的穿好的,想住大房子,想找個好看的男人,想享受生活,或者想高考想出息,怎麼都成。
她們已經重新站起來,長大了,也許並不夠高直,也許還伸展出了斜枝旁葉,不過那又怎麼樣。
一棵隻有主乾的大樹是悲哀的,她們隻是長成了更為多姿多彩的模樣。
林望舒足足幾天情緒都有些低落,不過好在,現在家裡熱鬨,大雜院裡也熱鬨,喜氣洋洋的,那些惆悵也就漸漸消散了。
林望舒想起陸家長輩那裡,想著還是得去說一聲,誰知道這天正要去,莊助理竟然來了,笑得比誰都高興:“陸同誌特意打電話問了學校,知道錄取了,讓我過來說聲恭喜。”
一時又解釋道:“最近陸同誌太忙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不過給林同誌包了一個紅包,說是讓林同誌隨便給自己買點什麼。”
關彧馨見了,忙道:“這也太客氣了,你快請進吧,我們包了餃子,一起吃吧。”
莊助理自然是不吃,又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
等莊助理走後,林望舒打開,裡麵竟然全都是嶄新的大團結,她大致數了數,看起來是三十張,也就是說這是三百塊錢了,大概是她當老師小一年的工資了……
她有些意外,知道陸崇禮作為長輩,估計會給紅包,可是直接給三百塊……
旁邊林觀海看到,也是意外:“殿卿爸可真是做事地道!出手太大方了,直接給三百塊!”
關彧馨卻道:“望舒現在是陸家兒媳婦,考這麼好,考上北大,作文還上了人民日報,這對他們家,說出去臉上也有光。咱們家,出去顯擺,頂多是在胡同裡單位裡顯擺,可是他們家,那個顯擺的層次就不一樣了。再到了哪個圈子裡,兒媳婦考上北大,高考文章上人民日報,說出去也風光。”
旁邊肖愛紅一聽,敬佩不已:“媽,你看問題就是不一樣,說得也對,人民日報那是什麼報紙,高考作文上人民日報,這個我覺得以後走到哪兒,都可以拿出去說,就算到了人民大會堂,說出去彆人也得誇!”
一時對林觀海說:“我覺得你得學著點,瞧咱媽這個高度!”
林觀海點頭:“對,這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政治本錢!以後咱望舒就是根正苗紅!”
關彧馨:“不過不管怎麼著,回頭望舒肯定都得過去看看,反正咱風風光光地在他們陸家長輩跟前露露臉!”
關彧馨正打算著,誰知道林望舒還沒來得及走動,陸知義就來了,提起說,七堂妹也考上了,考上了北京郵電大學,說是要去陸老爺子那裡吃飯,熱鬨熱鬨。
畢竟高考頭一年,家裡一下子考上兩個大學生,其中一個文章還上人民日報了,確實是風光。
“老爺子高興得很,過來的老朋友老下屬,他都和人家說說,說上了人民日報的是她孫媳婦,我看轉眼間,四九城裡誰都知道,人民日報刊登的那高考文章就是我們陸家兒媳婦的!”
說這話,陸知義也是滿麵風光,笑得合不攏嘴:“當初我看著咱們望舒,就覺得這才是正經的才女,果然沒看錯!”
關彧馨想起雷家:“要不我說咱們小陸眼光就是好,我們望舒人聰明,前途好著呢,你也知道我們家望舒和雷家那小子談過,結果還被人家嫌棄,就他們家,也幸虧沒和他們成!”
陸知義提起這個,越發笑了:“昨天我還特意過去新街口,正好碰上沈明芳,瞧她那臉色,簡直像是活生生丟了一座金礦!平時還挺能說嘴的,可當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看,悔得腸子都青了!”
陸知義想起沈明芳那表情,就覺得心裡痛快,再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了。
她笑著道:“當時我就說了,我家就算侄媳婦千般不好,萬般不好,可有才氣啊,文章上了人民日報,你說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好!”
關彧馨讚同:“可不是嘛,他們雷家再過三輩子,我看家裡也沒個出息的子孫了!”
一時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反正就是誇,心滿意足,滿臉風光。
說了半響,提起來那燒素雞,上次林觀海做了給陸知義送過去,陸知義倒是讚不絕口:“這個口味地道,在外麵輕易吃不到了,連老爺子都說。他享了孫媳婦的福。”
關彧馨:“這是家裡孩子自己做的,算不得什麼,老爺子喜歡,我回頭再讓孩子做了給送過去。”
陸知義:“哪能這麼麻煩,也就是吃個新鮮解解饞。”
這兩位拉了一番家常,又商量著慶功宴的事,陸知義卻是道:“到時候會請幾個相熟的過來,你們對門雷老爺子也過來,讓大家夥都看看,咱們望舒那才是大才女,也讓那些人開開眼。”
關彧馨聽了,便帶勁了:“說得是,咱們望舒這次考得這麼好,怎麼著也得風光風光!”
等陸知義走了後,關彧馨噗嗤笑出聲:“我想想沈明芳那臉色,就高興,他們一家,估計氣都氣死了!人民日報啊,人民日報!”
林望舒想想雷家,也覺得不錯。
其實她現在對於雷家人怎麼樣,沈明芳怎麼樣,已經不是太在意了,不過想想他們被打擊的樣子,自然也覺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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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老爺子請了廚子在東交民巷給林望舒和家裡七堂妹慶功,陸家四叔,陸知義,陸崇禮,還有陸家幾位晚輩來了,其它幾個都是陸老爺子多年的好友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雷老爺子,雷老爺子明顯精神不太好,他先是誇讚了一番林望舒,之後便有些歎氣的意思,覺得自己孫子孫女沒出息:“瞧瞧,多好的孩子啊!我們家那兩個孩子,還是得多向望舒學學,正惠今年也考了,結果,這不是沒考好嘛,正在家裡鬨氣呢!”
陸老爺子笑道:“我聽說望舒最開始還和你們正德談談,結果沒成,這不,最後嫁給我們殿卿了,這些晚輩的事,說起來聽著也是鬨騰。”
雷老爺子苦笑:“可不是麼,我那孫子,也不知道爭氣,提起來就頭疼!”
本來因為雷正惠沒考上的事,家裡就心裡不痛快,聽說林望舒考上了,而且文章上了人民日報,說實話,彆說家裡晚輩,彆說還想在仕途有些發展的兒子,就是他自己,心裡都覺得彆扭。
本來孫輩的事,也沒什麼,沒成就沒成,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是看看陸老爺子那臉上的風光,想著當時自己家小子要是和人家好好談,把人家娶進門,現在給孫媳婦慶功拿著人民日報給大家夥看的,不就是自己了嗎?
按說人到了這個年紀,也該看淡這些了,但總歸想圖個好,一時雷老爺子心裡那彆扭,怎麼都不舒服,再想起兒媳婦好孫子的種種,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時候,其它知根知底的,趕緊上前把這個話題扯開,開始誇讚陸家教子有方,勉強把這個話題扯過去了。
林望舒作為這次家宴的半個主角,和七堂妹一起大方給各位前輩敬了酒,不少前輩都提起她的文章。在場老人大多是這個圈子的,對於人民日報自然是仔細研讀,而林望舒的作文上人民日報,在他們眼裡,是很值得稱道的大事,畢竟人民日報的性質擺在那裡,這就是權威,這就是風向。
於是一群人讚歎連連,說她是新一代知識分子,還說代表了下鄉青年的風貌,讓大家看到了年輕人的乾勁,倒是好生出了一番風頭。
可惜的是陸殿卿不在,如果他在多好啊,可以看到他的妻子是多麼優秀了——林望舒心花怒放地想。
陸崇禮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後,因為還要忙,便告罪離開。
在場的長輩們都笑起來:“知道崇禮現在在乾大事,忙著呢!你快忙去,不用管我們這些老家夥。”
陸崇禮笑著再次告罪,這才要走,臨走前,過來和林望舒打了個招呼。
他笑望著林望舒道:“小林這次確實考得不錯,比我預想得還好。”
林望舒:“多虧了父親給我準備的那些政治材料,不然政治我肯定得失不少分,其實政治我就全靠著父親的那些筆記了!”
陸崇禮顯然心情不錯:“還是你自己有實力,數理化還有語文,那都是硬功夫,才能考出這樣的成績,你看今天老爺子很高興,我也臉上有光。”
他這麼說,林望舒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陸崇禮笑道:“這次我們家算是提前聚了,過年時候就不聚了,後天過年,你們自己隨便怎麼玩就是,就不用考慮那些繁文縟節了,這幾天我都要加班,彆的事我也顧不上。”
林望舒連忙應是,不過心裡卻覺得有些奇怪,之前就說過,過年在自己娘家過,怎麼現在又特意交待一次?
仔細想想,他剛才和自己提起這話的時候,好像彆有所指?
不過家宴到底是太熱鬨,很快林望舒便被堂妹拉過去玩,也就將這點疑惑拋之腦後。
在這次家宴上,陸老爺子以及陸家幾位長輩,還有陸家的朋友,都紛紛給了她和七堂妹紅包,這種喜包,大家也就利索收下了。
除此外,陸老爺子還送了她一支鋼筆,是一支金筆,據說很有來曆的,看上去就很金貴,林望舒感激地收了,不過這種筆看來隻能擺在書架上鎮守了,估計平時都不敢用。
回來後,拆開看,陸老爺子給了三百塊,其它各位長輩多是一百或者五十,加上陸崇禮給的三百,林林總總很不少了。
林望舒滿足地吸了口氣,想著這可真是大豐收了。
陸殿卿臨走前,把家裡的錢和存折糧票什麼的都交待給她了。
她先拿出來二百塊,一百留著自己花,一百給自己媽,讓她隨便買點什麼。
自己之前每個月都有一些零花,也在攢錢,以後上大學了,照樣有工資,她也想給媽媽一些零花錢,讓她更高興。
剩下的她便拿著存折,過去把這些錢都給存上了。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下雪了,不過她想著那麼多錢,放自己身上到底不安全,還是想出門
存錢的時候,明顯銀行櫃台用驚訝的目光看著她,估計覺得她太有錢了。
不過也沒什麼擔心的,反正那十年過去了,以後世道變了,有錢也不怕了。
從銀行櫃台出去的時候,雪下得更高大了,路邊藍牆灰瓦,還有那掉光了葉子的老樹上都是斑斑積雪。
林望舒裹緊了羊毛圍巾,戴好了絨線帽,舉著傘,冒著風雪回家去。
當終於回到自家胡同附近的時候,就看到一個穿了黑呢子大衣的身影,正提著行李箱,踩著積雪往前走。
她愣了下,停住腳步。
被打濕到發黑的青磚老牆,棉絮般的雪向著各個方向飛舞,那個人就那麼提著行李箱,有些費力地走在這茫茫飛雪之中,仿佛一個突如其來的外來者。
林望舒咬唇,之後大聲喊道:“陸殿卿!”
她的聲音穿過飄飛的雪絮,傳入那人耳中,那人驟然停下了腳步,
之後,他回首,看向她。
林望舒便笑起來:“你回來了,你竟然回來了!”
飄飛的雪花劃過他清雋的麵容,他驚喜地綻開一個笑:“這麼大雪,你跑出來乾嘛?”
林望舒卻已經衝過去,直接抱住了他:“你竟然回來了!你都沒說一聲,不是說過年後才回來嗎?怎麼突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