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部門在西樓,他從東樓出去後,恰好經過前麵的長廊,便隱約聽到大門處有人在說話,聽著是個小姑娘。
他沒太在意,徑自進去西樓,上二樓,過去了兒子的辦公室。
辦公室長廊裡的燈清冷昏暗,大部分辦公室裡燈都關著,隻有兒子所在的那個辦公室窗戶投射出朦朧的光來。
他走過去,徑自推開門。
推開門後,他怔了下。
兒子並沒有工作,他用手支著額頭,閉上眼睛,眉頭緊皺,整個人看上去陷入一種無法掙脫的痛苦中。
陸崇禮的推門聲顯然驚動了陸殿卿,陸殿卿恍惚抬起頭,便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他顯然也沒預料到這個時候父親會突然過來,以至於他眸底的痛苦來不及掩飾,就那麼直白地展現在父親麵前。
陸崇禮靜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兒子。
他這輩子,經曆過炮火連天,經曆過世事沉浮,更經曆過生離死彆,許多事情早已看淡。
但是此時看到的這一幕,依然如刀,刺入他的胸口。
他想起來很多,兒子剛生下來哇哇大哭的時候,他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拍哄;兒子蹣跚學步撲向他時,他一把將他抱起高高舉過頭頂;兒子練字的時候,稚嫩的小手握著毛筆,他手把手指點。
也許他曾經是兒子心中的高山青鬆,遮風擋雨,無所不能。
他也以為他是。
但現在他明白,兒子已經長大了,終究要直麵這個世界的慘淡。
有許多事,是他無能為力的。
甚至如果不是這麼一個偶然的探視,他並不會察覺兒子孤獨寂寞地守在辦公室承受著徹夜難眠的苦痛。
猝不及防間情緒暴露的尷尬讓父子兩個都沉默起來,在怔怔對視許久後,陸殿卿修長的睫毛垂下。
他什麼都沒說。
陸崇禮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動作,他知道這意味著兒子並不想和自己提起,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尊重兒子,就這麼無聲地退出去。
不過心痛和震驚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他終於用儘量隨意的語氣說:“殿卿,有什麼問題,你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看看怎麼解決。”
寂靜的長廊裡,他的聲音輕輕回蕩。
陸殿卿抿著唇,在良久的沉默後,他終於搖頭,聲音嘶啞:“父親,我什麼都不能做。”
他再次搖頭,有些艱難地道:“沒有人能幫我,我也不需要。”
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就是她的身影,他看到她被雷正德牽著手走在胡同裡,看到他們在說笑,還看到她紅著臉低聲和雷正德竊竊私語。
她那樣恣意任性的姑娘,竟然很害羞的樣子。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她。
陸殿卿壓下那種揪心的感覺,啞聲道:“父親,我沒事……我隻是想一個人待著。”
憑著這隻字片語,陸崇禮隱約猜到了。
對於兒子這個年紀來說,能讓他這麼受儘折磨的隻有感情問題了。
這讓他有些無奈。
如果兒子還是一個小嬰兒,他可以把他抱在懷裡拍哄,或者高高舉起哄他開心,如果兒子還是個半大少年,那他可以耐心勸導為他排除一切障礙,甚至哪怕兒子成年後遇到彆的困難,他也可以想辦法。
沒有什麼是陸崇禮做不到的,在這個世上,他能做到許多事。現在的他可以使用權利,可以揮灑金錢,甚至他也可以試著不擇手段。
他什麼沒見識過,什麼手段沒用過?
哪怕不屑做的,為了緩解兒子此刻的痛苦,他為什麼不可以試試?
這是他唯一的血脈。
但是世間唯有一樣是不能強求的,是怎麼都無法勉強的,是不能靠強硬的手段來爭取的。
陸崇禮無聲地看著兒子,看著他黑色的碎發垂在額間,遮住了泛著紅血絲的眼睛。
他便想,如果妻子在,這個事情她會怎麼處理?
妻子是不是會走過去抱住兒子,給他哪怕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那他呢,或者他可以找莊助理過來,讓他和兒子談談,他們到底是一個年紀,也許可以勸慰開導一番。
不過他在良久的沉默後,到底無聲地關上了門,將那一室慘淡的燈光留給了孤零零的兒子。
他知道,他確實並不能做什麼,兒子也不需要。
父輩的自以為是,隻會讓兒子感到心煩罷了。
陸崇禮一個人走在長廊裡,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他現在也差不多明白了,知道為什麼了。
明天是白紙坊那個叫林望舒的小姑娘和雷家的婚禮。
所以在心愛的姑娘即將結婚的前夜,兒子一個人無聲地守在辦公室裡,獨自一人啃噬著鑽心的痛。
這確實無能為力,什麼都不能做。
有那麼一刻,陸崇禮覺得自己沒辦法走下樓梯。
他不斷地回想,回想起妻子的囑咐,回想起過去經曆的那些艱難,回想起這幾年自己對兒子的疏忽。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壓下心中翻滾而上的挫敗,到底是走出了西樓。
走出西樓的時候,他再次看到大門口的動靜,好像已經驚動了哨兵。
他收斂了心神,肅著麵容走過去。
哨兵正嗬斥著門外的人,看門大爺沒好氣地說:“都給你說了,這不是你隨便能進的。”
門外的姑娘哀求:“我不進去,我等這裡還不行嗎?我就等著看看……”
陸崇禮聽著,聲音疏淡地問:“這是怎麼了?”
那看門大爺一看是他,頓時恭敬了:“陸同誌,大半夜的,外麵突然來了一個小姑娘,她說要找——”
然而這個時候,林望舒已經認出來了。
她十六下鄉,已經幾年沒見過陸崇禮了,不過好在他麵目變化並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是他。
林望舒喜出望外,忙道:“陸伯伯,是我,你還記得我嗎?你家住白紙坊時候,我們一個胡同的,我爸是林大靖,我媽是關彧馨!”
陸崇禮聽這話,怔了下。
他借著單位門前微弱的燈光,也辨認出來,確實是那個姑娘,那個爬山下河調皮搗蛋的姑娘。
她已經長大了,梳著兩隻大辮子,俏生生地站在大門外,正驚喜地喊著自己。
陸崇禮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是望舒?”
林望舒猛點頭:“陸伯伯,我找陸殿卿有事,我有幾句話想問他,可是大爺不讓我進去,你能和他說一聲嗎?我就問幾句話,問了我就走!陸伯伯求求你了,我想和陸殿卿說幾句話,保準不會耽誤他很長時間!”
陸崇禮看著大門外眉眼急切的小姑娘,他心裡竟然有些恍惚,甚至覺得這是一種錯覺。
林望舒看他不說話,急了,眼淚都仿佛要掉下來了:“陸伯伯,讓我見見他吧,求求你了,我就說幾句話,我明天就要結婚了,我大半夜跑過來,我真是有要緊的話要問!”
陸崇禮收斂心神,頷首:“好,你進來吧。”
林望舒大喜:“謝謝陸伯伯!”
林望舒感激不儘,戰戰兢兢地跟著陸崇禮走進了機關大院。
陸崇禮神色平靜,平靜到近乎冷漠,不過心裡卻已翻江倒海。
他想起解放前偶爾翻書看過的一篇隨筆小故事,一個孩子喜歡彆人家門前掛著的燈籠,那位父親遍尋不著同樣的後,便拿了梯子跑過去那家門前偷燈籠。
那個故事也就是在火車站打發時間時隨便看看,沒什麼意思,更沒什麼文筆,他早忘了。
不過多年後的今天,當他將一個孩子養大成人,看著他讓人驕傲,看著他挺拔出色,也看著他陷入痛苦時,這個早就被他忘記的小故事竟然就這麼不經意間浮現在他腦中。
他想,他並沒有彆人以為的那樣清風朗月剛正無私。
如果兒子那麼痛苦,那他為什麼不可以去偷燈籠。
況且小姑娘主動找來了,那就留下好了。
至於明天誰家要結婚,那是彆人家兒子的事,關他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