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之前的話,做戲做足了,好像也騙不過。
正巧,葉竹牽著馬從後院馬廄繞到了客棧前門,和錦官一道伸出個頭道:“阿姒,走嗎?你掌馬還是我掌掌掌……三公子!”
謝重姒硬著頭皮編瞎話:“去柳枝街。”脫口而出後,才反應過來這不是那夥計說的“吃喝玩樂那啥”一條街嗎?
“張”三公子一掀眼皮,看的是葉竹:“小葉也一道麼?”
葉竹壓根沒反應過來柳枝街是什麼,下意識點頭,就看到謝重姒微不可查地向她示意,立刻改縱為橫,將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不去。阿姒應當也不……”
宣玨:“嗯好,那我和她過去。”
謝重姒:“……”
葉竹:“?”
夥計也裂開。
沒想到他最看好的這位,原來也是個半夜逛窯子的衣冠禽獸!
宣玨又對有些著急的葉竹道:“還是說,你也要跟去?”
葉竹騎虎難下,謝重姒無奈地道:“要不小葉子,咱倆回房吧,不打擾三公子雅興了。”
葉竹和錦官都是好夢被人驚醒,事到臨頭又讓繼續去睡,一人一畜麵麵相覷,許是覺得有些迷幻。
宣玨卻俯下身,在謝重姒耳邊說了句什麼。
謝重姒臉色登時變了變,轉而對進退維穀的葉竹道:“你先回房吧,我和他出去一趟。放心,三公子人靠譜,不會有什麼事的。”
葉竹:“……”
……倒不是很擔心您,反而更擔心宣公子。
小殿下狠厲果決,身段能高也能低。在朝堂後宮也好,三教九流的民間也罷,都不會吃虧。但三公子吧,人善溫和,克製受理,瞧著就是個心軟的。
您倆站一塊,宣公子看著都像被欺負的那個好嗎?!
葉竹遲疑片刻,但窺見謝重姒驟然色變,也不好說什麼,應了聲是,又帶著因缺眠少夢而顯得焦躁不安的錦官,上樓去了。
留了匹馬給他倆。
話說完,宣玨也不怕謝重姒再跑了,也去後院牽來馬。
方才,他和謝重姒說的是:“我是要去查案。殿下若去,說不定也能查查排雲紡。”
宣玨捏人七寸一捏一個準。
謝重姒來揚州城,還真是為了排雲紡。
下毒謀害秦風、借機混淆視聽的那個獄卒,家人曾被排雲紡登門拜訪過,說是丈量裁衣,可排雲紡的高昂價格和看人下菜謝重姒也清楚。
小小獄卒,再有錢,也不夠這格。
但這也隻是異常,連證據都算不上。
排雲紡死咬著說做善事也好,瞧著眼順就想給他家做衣裳也罷,總能說圓了。
等宣玨上馬,他二人並駕齊驅,謝重姒才問道:“三司會審的東西,這麼不設防嗎?誰都能看到?”
宣玨麵不改色:“文瀾前陣子都快在大理寺打地鋪了,他聽說的。”
宣玨父親宣亭為禦史中丞,而禦史台本就會參與三司會審,他能聽聞,不足為奇。
甚至宣玨把宣家摘得乾乾淨淨,也符合謝重姒的預期——他再謹慎不過的一個人,規矩方圓,鮮少逾矩。
可太冷靜自持,多少會讓彆人覺得遙不可及。
謝重姒:“文瀾還真是儘職儘責。”
儘職儘責的一塊好磚,哪要往哪搬。
揚州城的夜濃重渺然,偶有歌聲琴音逸散。半陰著的天上有烏雲,而不夜城的燈火,將黯淡的雲也染得五光十色。
乍一看,濃烈極了。
可蒼穹色彩再濃烈,柳枝街也有些蕭條,恩客寥落。
宣玨在這條街上,難得算得上熱鬨的一家歌樓下了馬。
說熱鬨,也就那樣,但好歹不是清冷門麵,往裡看,一隻手數不過來。
謝重姒也下馬站定,抬頭望那發舊的招牌——
鶯聲慢。
昔年刺史杜公,以一曲《揚州慢》聞名,詞調清麗悠揚,極襯揚州城的女子綿軟醇柔的嗓音。這支小調也被唱火,揚州的慢樂紅極一時。
整條柳枝街,都是歌樓樂坊。一般的煙花地,肯定兼做皮|肉|生意,但這條街上還真有的店,就是純粹聽歌,裡頭都是清倌。
這家鶯聲慢就是如此。
謝重姒也有耳聞,因為京城裡頭那間最出名的紅樓“春鶯啼曉”,和鶯聲慢出身同處。聽說是五六十年前,徒弟和師傅鬨翻了,這小徒弟就帶著幾個姑娘,隻身上京城,創了春鶯啼曉,歌舞酒樂甚至青樓的生意,一店通吃。
但現在,春鶯啼曉在望都生意紅火,鶯聲慢無人問津。
可見教會徒弟,真的會餓死師父。
許是宣玨衣著打扮看上去就是有錢的主,兩人剛一進門,老鴇就迎上宣玨,道:“公子要叫幾個姑娘,聽什麼小曲兒呀?晚上夜涼,咱這還有溫好的酒,也有房,在這歇夜都行!”
這年頭,生意難做到這種程度,謝重姒瞧著好笑,對那群同樣看過來的鶯鶯燕燕們,眨了眨右眼。
她是少年人遊俠扮相,爽利英氣,深更半夜出門,沒怎麼易容,臉上就有了點雌雄莫辯的豔麗。本盯著宣玨發愣的歌女們,又被她吸引了注意——
啊啊啊這個弟弟好可愛!
宣玨見怪不怪,暫時沒管亂招惹人的謝重姒,掃了眼道:“不在忙的姑娘,都叫上吧。”
老鴇沒想到這倆冤大頭,不僅臉俊,花銀子也大方,喜笑顏開:“好好好,兩位這邊請。”
宣玨不緊不慢地接上後半句:“主要是為了給她開開眼界,讓姑娘們彆嚇著人。”
突然被點名的謝重姒:“……”
並不需要。
她什麼美人沒見過?
不說她哥,就春鶯啼曉,她上輩子都逛透了。
老鴇懂了,這是要讓大家夥矜持點,就單純聽歌,彆做的太出格,她連忙道:“好嘞!大家都聽到了吧?貴客來了,都謹言慎行,小心伺候啊!”
其實嚴格來說,鶯聲慢不差。畢竟老字號,底子還在那。
開口一唱就見了真章,的確要比望都那些徒子徒孫們的三腳貓功夫厚重不少。
慢詞唱了三四首,酒也稍稍品了些,宣玨似是有些無趣,側首問道:“還有彆的曲子麼?”
宣玨斂笑垂眸時,像是尊無悲無喜的佛像,被燈火一照,清冷得生人勿近。反正沒一個歌女敢向他敬酒,倒是謝重姒不想拒絕這些風塵女子們,乖巧地一口一個“姐姐”,喝了幾杯。
“有有有,公子,奴給你換首。”說著,嘴裡哼起來的,是塞北的小調。
宣玨搖頭:“還有彆的麼?”
謝重姒被脂粉味熏得難受,不自覺往宣玨邊上靠了靠,壓低聲道:“不是有事嗎?”
你還真是來聽小曲的啊?
宣玨抬袖,趁機用另一隻手蘸酒,寫了個“等”。
示意她先彆急,稍安勿躁。
曲子換了一首又一首,宣玨像是終於不耐煩,道:“罷了,停吧。聽來聽去,不過如此。”
歌女們惶然,生怕惹了他生氣,就聽到宣玨無奈地道:“諸位不必驚慌,本就是帶表弟出來長個見識,她京城長大,耳朵刁得很,想來樂聲是入不了眼了。不過這大半夜的,也不能徒勞跑趟——諸位姑娘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兒,民俗趣事,當地逸聞,都可聊聊,就當閒談。”
謝重姒一凜,感情是在這等著呢。
不過選在柳枝街這家鶯聲慢,是有什麼特殊的考慮嗎?
她了解得不多,沒想出個所以然,聽到有姑娘率先開口,一口軟軟腔調,悅耳得仿佛在聽評書。乾脆真當聽故事,伸手拿了杯酒,湊到唇邊。
宣玨製止她:“夠了,彆多喝。”
謝重姒看他:“怎麼?”
宣玨歎氣:“你倒是信我。”
謝重姒放下酒杯。
就算明白,宣玨說的是指“信他能力,能將她安全帶回”,乍一聽這話,也怪異不自在。
見她老老實實不再貪杯,宣玨才將注意力又放在說著揚州風俗的姑娘身上。
同時,微不可查地瞄了眼坐在最後角落的一個女子。
她有些蒼老,目光略微呆滯,不若其餘女子那麼靈動。像是機械呆板的轉軸,許久才僵硬地動上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