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剛醒,一時隻覺五感遲鈍,眼耳口鼻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就連溫水入喉都隻有微末的感觸,鴻羽輕輕掃過般無知無覺。
隱約有人說了句什麼,她沒聽清,隻能又重複道:“師姐,我聽不大清,你先把水給我。”
水杯終於落入她的手中。
手掌能感受到溫熱暖意,果然四肢會最先恢複過來。
謝重姒又喝了幾口潤清乾啞的嗓子,問道:“我睡了幾天了?”
“一天。”喝完的水杯被拿走,指尖在她掌心寫了兩個字。
謝重姒“啊”了聲,愁眉苦臉:“怎麼沒一覺睡個四五天,等恢複了再醒呢?”
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也太麻煩了。
宣玨立在一旁,靜默地看著她,沒再重複方才那句“江師姐外出了”。
江州司要去抓幾味藥,以防謝重姒出現不測。再者她那隻粉鸚鵡似是感冒,噴嚏不斷,就連幫她說幾句話都夠嗆,也需要服藥。
這幾日謝重姒都會住在長陽山莊,這邊有依山而建的肅靜客房,偶有鳥鳴深澗聲,清淨悠遠。
“天晴了嗎?我想出去曬太陽。”謝重姒突然說道,“屋裡太悶了。”
她身上穿的是山莊製備的素白長裙,長發未束,隨意披散在腦後,裹住她半個身子,難得顯得纖細脆弱。向來嬌豔的紅唇也蒼白些許,有幾分難掩的病容。
午後暖融的煦陽灑在長廊和簷角,一方庭院沐在雨後初晴的和風中,宣玨從謝重姒身上挪開視線,走到木門前試了下外麵冷暖,又走回來,在謝重姒手上寫道:“好。”
貴人來此多會自帶奴仆,所以長陽山莊的仆管不多,但各個眼明手快。
立在一旁的女仆向前一步,要給謝重姒著衣挽發,被宣玨拒絕了:“去上點兒小粥麵食吧,拿點方糖。”
等女仆應是匆匆離去後,宣玨拿過掛架上的氅褂和裘脖,給謝重姒裹上,又將她發絲用綢帶係住,攏在頰側。
謝重姒乖巧地張開手臂,任由他打點,眼中暫時沒有焦距,霧蒙蒙般迷離。
宣玨沒忍住,束係完長發後,俯身,在她發間輕輕落了個吻。
謝重姒眨了眨眼笑道:“怎麼,外麵很冷嗎?”
“不冷,陽光不錯,風也很小。”宣玨輕聲道,“但怕你著涼。”
卻在謝重姒掌心寫了個“嗯”。又牽著她走到廊下屋簷,能曬到陽光的地方,另一個男仆也已擺放好軟墊小幾,供兩人落座。
男仆隻覺得這倆人都好看,並肩而坐更是賞心悅目,就是不知這少女是什麼眼瞎耳聾的毛病,他倆又是什麼關係。
夫妻麼?
還是未婚夫妻?
但他好像聽說宣家這兩位公子,都尚未有婚配。
他胡思亂想,半跪在長廊台階前,幫端來吃食的女仆擺桌,沒忍住抬頭打量兩人,掃過宣玨時,陡然被他眸裡的占有欲驚呆了。
一時不察,男仆手中銀筷落地,他慌忙拾起,又去換了一副,回來時宣玨斯文悠然地向清粥裡放糖,也沒嗬責他,隻是輕抬下顎,示意擱放在小幾上即可。
仿佛方才注視著謝重姒時,清潤的眸裡,逐漸染上的執拗和瘋狂隻是錯覺。
男仆心有餘悸地退下,還不忘將沒甚眼色,上趕著伺候的女仆也拉下。
庭內一時隻剩了兩人,長廊風鈴被吹動,叮鈴清脆的奏樂,就像當年的公主府一樣。
公主府簷下屋角處,也會掛這種祈福求平安的鈴鐺。
那年,那倆個剛入公主府的江南少年,嬌笑著從院門進來時,銅鈴也是這麼隨風而響。
爾玉去了京郊皇陵祭祀,需要幾日才能回來。
也不知是哪個管事缺心眼,或是心眼太多想送誰個人情,竟把這些麵首迎進了公主府。
宣玨心裡不快,卻懶得計較,也不屑爭論,隻置之不理。
那段時日謝重姒迷上了同心球,收了幾個象牙雕篆的,但不襯她心意。宣玨便試著自己刻刻,同心球又稱鬼工球,嵌套層疊,鬼斧神工,難度極大。
他才剛摸索到一半,就被人上趕著挑釁試探,饒是聖人也會煩躁,便冷冷抬眸,睨了他們二人一眼。
一紅衣一青衣的兩個少年郎,都長得精致可愛,青衣那位更是神態舉止間,與他至少六分相像。
看得出送禮之人,頗費心思。
宣玨淡漠地道:“不迎,送客。”
有下人在院裡,是向著他的,聞言客客氣氣地要請兩人出去,紅衣少年歪著頭嬉笑道:“哎呀,以後都是要共侍一主的,哥哥害羞什麼呢?我……”
他旁邊的青衣少年拽住他,收斂多了:“改日再來拜訪。”
第二日,第三日,這兩人還是一個勁往宣玨眼前湊。宣玨察覺異樣,但沒說什麼,隻吩咐不要讓他二人靠近。
直到第四天,那位精力沒地兒放的紅衣少年,翻著牆進來,踩碎了他做到一半的雕刻。
宣玨斂眸不語,紅衣少年又是“哎呀”一聲,道:“不小心。改日賠你一個。”
青衣少年也急急忙忙走近,拉著人想要道歉,宣玨卻突然開口:“都下去。”
是和仆人們說的。
下人們麵色各異,也有不忍的,皺眉想幫宣玨趕人出去。
“下去吧,我和他們二人說幾句話。”宣玨又重複了聲。
仆從們才陸陸續續退到院門外。
院裡沒了人,紅衣少年伸了個懶腰,大大咧咧地坐在宣玨一旁,自來熟倒了杯水喝。
宣玨輕笑出聲:“改日賠我一個,你會雕?”
“不會啊。”
“那你準備買一個麼?”
“我沒錢,剛贖身呢。”
宣玨奇了:“那你拿什麼賠我——你的雙足,還是你的頭顱?”
紅衣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角,那個瞬間,他沒覺得宣玨是在開玩笑。
他是真的想砍了他的腳,或是要了他的命。
他忽然明白過來,那些江南老賊們,為何非得拉攏這位孑然一身的“叛臣之子”。
就在他僵住時,宣玨轉了話題:“找我何事?”
儘管紅衣少年渾身上下,都儘可能表現出恃寵而驕的放肆勁,但——
恃寵而驕,也得有寵,連爾玉的麵都未見到,哪來的這麼大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