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沒被逼到過這種境地,心想:反了他了。
索性也懶得躲,往後一靠,手肘搭在棋桌邊沿,眸光微抬,吐氣如蘭:“行啊。鏟敵鋪路,我就當你在三哥禮闈一事,和阿九這事兒上,儘心儘力了;奪權立嫡,差點誠意,但也可看出你在皇兄這邊;就是不知這最後一項,怎麼試來——嗯?探花郎?”
她抬指,挑起宣玨下顎,仰頭看他,卻帶著居高臨下的俯視打量。
不出意外,看到宣玨呼吸一頓,紅潮蔓延上他白玉般的耳垂。
半晌,麵前人一言不發,謝重姒好整以暇地收手,自以為小戰告捷,大赦天下般道:“起來吧,本宮要……”
“回去”二字還未出,就聽見宣玨垂眸,不再看她,十分好說話的乖順模樣,溫聲輕道:“殿下想怎麼試?但憑殿下吩咐。”
謝重姒:“……”
吩咐個屁——她又不是沒試過!
感情腰酸腿軟的不是你!
謝重姒:“……日後再說。”
宣玨更低眉順眼了幾分:“好。殿下開口便是,玨隨喚隨到。”
謝重姒:“……”
這架勢,活像她是個強搶民女、無惡不作的紈絝子弟。
戰局瞬扭,殺她個措手不及,謝重姒果斷棄局,橫眉一豎,冷聲道:“起開!”
這次,宣玨聽話地起身,繞開一步,將方才拾起、握於掌心的一枚白子,輕放棋盒。
像是落了雪的冬竹,仍舊清潤矜持,隻餘耳後尚有幾點正在隱退的紅,若朝霞淺光漫雪。
他徐徐而道:“無論如何,臣待殿下的心,總是不會變的。我說了後退,便也會後退。方才多有冒犯,請殿下降罪。”
宣玨退得是規規矩矩,端方雅致地立著,仿佛方才大逆不道的不是他。
謝重姒拿他這種示弱實在沒轍,心神俱疲地擺擺手。
忽然,微不可查地歎了聲:“你不用做這麼多的。我無需你走鋼絲之險,勿用你殫精竭慮,山河海闊,四境寰宇,還沒見過誰能一力承擔,那是神,不是人。神也有隕落,無法扭轉乾坤之際,何論□□凡胎呢?”
宣玨垂落的睫羽顫了顫。
一時竟分不出她話中意味,是拒絕,還是接受。
“所以,做你自己就好。前路多坎坷,總能走過去的,信我。”
宣玨倏地抬眼。
謝重姒正起身而立,墨韻樓八層的窗外,華燈初上,漸次襯在她的身後。
她說完,就走出棋室,道:“本宮回天金闕了,不用送。宣公子,回見。禮闈之事,還要勞你盯守了——”
禮闈之事,仲夏才落了帷幕。
今上將三皇子摘了出來,未曾深究,但同時,逮住三四個人徹查削職,殺雞儆猴。
朝堂上下噤若寒蟬,連素不安分的氏族,都戰戰兢兢起來。
宣玨剛應付完幾個氏族官員,碰上修沐,難得空閒,便上了寒山寺。
寒山寺坐落京郊,最是清幽,不受凡俗乾擾,超脫**之外。
仲夏炎熱,蟬鳴不休,偶有香客來往,求神拜佛。
他已經有近兩年,未曾踏足了。
錯開供香的信徒,來到後山偏殿。
果不其然,老住持又在忙裡偷閒,蒲扇遮麵,翹著二郎腿,在後殿佛像後,呼呼大睡。
宣玨還是沒有打擾他,從香案上拿起三炷香,點燃上香。
許是破爛偏殿的劣等香味道刺鼻,住持睡夢裡打了個噴嚏,五迷三道地坐了起來,揉了揉眼:“……啊?離玉來了啊。下棋還是算卦呀?”
“之前的那局棋吧。”宣玨已在一旁落了座,從破舊的棋盒裡拎出石子,擺上舊棋。
兩年前,戚文瀾因秦家一事,匆忙尋他。他便說這盤棋暫封,改日續。
這一改,等到了兩年之後。
住持嗬欠連天地走到棋局前,俯身一看,道:“此處擺錯了,當時老朽不是悔棋了麼,按照悔棋之處的擺。”
宣玨:“……”
第一次見人悔棋如此理直氣壯,他好脾氣地笑了笑道:“之前不也說過,您走得那步新棋,未必如前麼?”
住持奇怪地看他一眼:“這次下白子的是你。給你留點機會,不好?”
宣玨指尖一頓,抬眸,和住持渾濁而悠遠的目光對上。
“好,多謝。”
他撚起已落的定局,複又落子,道:“大師您說,人死,能複生嗎?”
“世間千奇百怪的事兒多了去,誰知道。”住持喝了口苦茶,“怎麼,民間話本看多了啊?”
宣玨微不可查搖了搖頭:“不是。突發奇想一問。”
“無稽之談,也未必空穴來風。”住持笑嗬嗬的,“說不準,說不準咯。”
宣玨不緊不慢地布置棋路,心裡卻在想:不對勁。
他本以為再回曾經,已是荒謬,甚至會懷疑,那隻是讓人肝膽俱裂的夢。
可蛛絲馬跡,前因後果,連帶見著她時的心動難明,都不是假的。
一人已是荒謬,兩人呢?
他試探過三四次,毫無破綻,便也隻能吃下踽踽獨行的苦痛。
但最近,卻愈發難以捉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