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設在流水苑庭,秋日自細碎葉隙傾瀉而下,光影斑駁,諸君臣分席坐於其間。
眾人嘩然。
不由都將目光投向落座上位的謝重姒。
國宴酬賓,她隆裝盛宴,由著葉竹掛了一堆咣當響的明璫,櫻紅蝶戲水仙裙衫層疊鋪陳,手拿一柄金絲鳳凰團扇,額貼花黃,耳墜紅飾,整個人都像一團豔紅的火。
像是被顧九冰一番話震驚,她以扇掩麵,隻露出一雙訝然的眼。
然後輕聲道:“使節說笑。誰不知燕皇和雲嬪,啊不,雲太後感情甚篤、形影不離,本宮就不去惹他們心生嫌隙了。”
在場眾人:“……”
這還真不知道!
在場都是圓滑老道的人精,隻一聽就察覺謝重姒這話裡話外深意,登時看顧九冰的臉色都變了,帶著桃色八卦的打量。
顧九冰一哽,旋即麵色自然地轉向謝策道,說道:“還請陛下斟酌定奪。臣也隻是代為轉述。不過,不知爾玉殿下是何處聽來的話本戲詞,太後就算再心疼幼子,也不會插手乾涉婚事的,這點您儘可放心。”
團扇下,謝重姒嘲諷勾唇。
任由這老狐狸歪曲她的話,給燕國皇室的齷齪陰私塗脂抹粉。
她淡淡地道:“那的確是本宮道聽途說了,大人見諒則個,日後有機會給太後告個罪。不過齊燕兩國相隔十萬八千裡,水土不服倒是其次,和燕皇一麵未見才是根本。依本宮看來,青梅竹馬的情誼才好成就姻緣,即便多數兩小無猜者,最後形同陌路——使節大人,您說是也不是?”
顧九冰麵色終於一變,審慎地瞥了謝重姒一眼。
謝重姒知道這話後半句戳他軟肋了,嗤笑出聲。
心想:毫無底線的老匹夫裝什麼裝,當年雲驚鴻不是你親手送入深宮,給老皇帝作妃的麼?
謝策道對鄰國的宮闈秘辛,不甚了解,但掃過微微僵住的顧九冰,大概猜出怎麼回事。
有些納悶這丫頭怎麼對這些醃臢事兒如數家珍,麵上卻笑嗬嗬地掲過:“顧相坐罷,此事容後再議。”
“是。”
於是,又是一派其樂融融景象。
顧九冰除了剛落座時略微不自然,坦然迎接各路人馬探尋視線,巍然不動。
眾人還真被他帶出了點錯覺——燕國皇室的軒然大波,不過是正常不過的小插曲。
謝重姒放下團扇,斂去笑意。拿這種油鹽不進的權臣無法,異國邦交,總不能撕破顏麵。
忽然,她感受到側方投來的視線,抬眸看去,就看到宣玨輕飄飄挪開目光。
謝重姒:“……”
她方才說了句什麼來著?離玉沒想歪吧?
宣玨知曉她在諷刺顧九冰,未曾在意那句“青梅竹馬”。
倒是那求娶之言,更讓他如坐針氈。
索性將指尖玉杯放於桌案,推開些許,重新審視顧九冰。
五十城?說得輕巧。
東燕狹長沿海,依賴發達貿易和海運往來,本就城池稀少。
他不信東燕會奉廣袤城土以求親事,若是碰到鐵血無情的帝王,真就嫁了女兒,東燕無異於自取滅亡。
就是不知……
顧九冰在打什麼算盤了。
宣玨心說:得私下和顧九冰會一會。
他似是想傾酒,招手,對俯身的小宮娥耳語幾句,那宮娥替他滿酒後,就點點頭離去。
片刻後,一杯底座粘了小紙片的酒,送到了顧九冰手上。
顧九冰悄然展開,隻見薄窄的紙片上書“淩駿池邊”。
顧九冰神態自若地將紙片撕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酒筵歌席過半,華燈初上。
流觴曲水蜿蜒環繞,祈願求福的蓮花浮燈一個接著一個,自水麵飄過。
有琴師撫琴奏樂,琵琶鼓點伴奏,編鐘絲竹齊鳴,為表大國氣度,鼓瑟奏鳴的樂音裡,大半都是來賀異國的曲調。有的邦交使臣豪邁爽朗,已是擲杯擊節,隨奏起聲。
可謂主賓儘歡,其樂融融。
忽然,臨岸傳來“噗通”一聲。像是有人落水,驚呼尖叫都傳到了這邊。
刺耳得瞬間蓋過泱泱奏樂。席間倏然一靜。
“何事?”謝策道皺眉。
立刻有宮人稟報:“陛下,是放燈的小宮女落水了,已派人去救。”
曲水深淺不一,有的地方不過寸餘,觸手可碰池底鵝卵石塊;有的地方卻深達數丈,水性再好也不敢輕易嘗試。
那個小宮女顯然落入了最深處,還故意向更裡處遊去,救人的羽林衛也亂做了一團,動靜聲惹得宴席諸人都不由得伸頭去望,有愛湊熱鬨的,直接告了聲失陪就起身離席,也有熱心腸的,指揮自家擅鳧水的仆人下池相助。
一時之間,池邊圈了不少人。
羽林衛見狀頭更大了,連忙喝令攔住池邊,防止這群貴人們也像下餃子似地撲騰入水,到時候熱鬨沒瞧到,還把自身搭了進去。
謝重姒坐在席間沒動彈,謝依柔小聲問她:“堂姐,我們也趁機離席去玩玩嘛?”
謝重姒失笑:“你去吧,我稍等。”
宣玨不喜熱鬨人潮,但方才幾乎是立刻起身,想必是有事,她就不湊這個趣了。
相較冷落下來的宴席,池邊熱鬨非凡。
在眾人合力拖拉橫拽下,宮娥好容易被救上岸,但這也過了一炷香的時辰。
天色完全黯淡下來,四周宮人升起燭火宮燈。
圍觀的貴人們也未因此歸席,反倒來了興致,四處走動遊覽,欣賞起天金闕秋日皇苑景色。
池邊又冷清了起來,隻餘流水琤瑽,遠遠和著飄渺於空、如若九天之外的琵琶。
顧九冰卻仍立在池邊,四麵八方的晚燈,照得深不可測的池麵波光粼粼。
對不知何時立到他身後的人說道:“現今的年輕人,愈發膽大了。我二十些許時,可不敢在皇宮內圍亂來。”
宣玨笑了聲,開門見山:“淩駿是顧相的人吧?他麾下還有兵馬數百,良將十餘人,儘數扣押在齊,大人可想他們回去?”
淩駿就是那個被戚文瀾當作試刀石的倒黴蛋,並無來犯意思,卻稀裡糊塗成了趁夜來犯者的替罪羊。
若非燕皇趕緊發函致歉,大齊沒準還得再攻個數百裡地。
顧九冰知道兩國臣子不宜獨處過久,同樣語速很快:“你想要什麼?”
“一座城池。金華。”宣玨道,“給戚文瀾,讓他攻下。”
顧九冰“哈”了聲:“好大口氣。”
宣玨:“區區一座非你管轄的勢力地帶,換對你忠心耿耿的肱骨猛將,顧相不虧。您方才不還許諾五十城池麼?”
顧九冰側眼看他。這位齊國朝官玉冠華服,翩然拔萃,半邊側臉卻隱沒在混沌晦暗裡,看不清神色。
顧九冰出了點罕見的警惕,一問三不知起來:“那是皇上旨意,我等代作傳達。旁的不歸在下做主。燕國的天地都是時家的。這位……”
示意般看他。
“鄙姓宣,單字玨。”宣玨道。
顧九冰從善如流:“這位宣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宣玨:“五十城池當真是燕皇旨意麼?”
顧九冰修起了閉口禪。
不等顧九冰回答,宣玨又道:“淩駿一事,燕皇作祟,令大人手下折儘,不得不聽命於新皇。齊國是塊上好踏腳石——燕皇可用,您也可用,對否?”
顧九冰終是來了興趣,似笑非笑地看了宣玨一眼,道:“怎說?”
“就如我方才所說,金華城池,換您屬下性命。”宣玨不動聲色地辨他神色。
這種宦海沉浮數十載的老狐狸,不好琢磨,但不是不能辨察。
就比如顧九冰,像是露出了點遺憾,搖頭道:“太過冒險了。我憑什麼信你的?”
“那又比如……”宣玨溫聲笑道,“瞞著皇帝假稱求娶鄰國公主。求到了,五十城拿不出,兩國反目,燕皇束手無策、焦急失措,還會失信於大齊。五十城拿得出,燕皇和那位勢必心生嫌隙。就算求不到,放點風聲回去,也能達到挑撥離間之效,您好坐收漁翁之利?”
顧九冰沒料到這個年紀的青年朝官,能敏銳到這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