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文瀾舀羹湯的指尖一頓,不動聲色地撥弄湯水。起了波紋的羹湯麵上,照出禦書房殿頂蟠龍玉柱,尖尖的爪牙,威風凜凜的龍首龍身,精雕細刻的金光鱗片。
和他看不出情緒的雙眼。
半晌,戚文瀾才大口喝光青玉盞中的甜湯,道:“不了陛下,再和您搶,您嘴上不說什麼,心裡要罵我不知分寸了。”
謝策道也不生氣,指著他對蔣明笑道:“看看,這孩子。還不忘調侃朕呢。”
又指戚文瀾:“你啊,這麼大人了,說話做事彆再冒冒失失張口就來。在朕這裡還好,到了軍中呢?說錯話做錯事如何樹立威信?”
戚文瀾心虛受教,乖乖應是。
在戚貴妃那裡他可以不耐煩,可以遁走不搭理,但對於喜怒不定難以琢磨的帝王,他還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等終於出了禦書房,繃緊的心弦鬆了下來,戚文瀾登時原形畢露,沒個站像地抻了個懶腰。正要出太極殿宮院,腳都跨出門檻,餘光卻忽然瞥到院落錦鯉池旁立著的人影,果斷長腿一收,變了方向,向池邊走去。
太極殿東側有處四四方方的錦鯉池,水波搖曳,清可見底的池子裡玲瓏鮮豔的成群遊魚。
槐樹籠罩其上,鬱鬱蔥蔥,樹影斑駁。
池邊人如意雲紋衫裙擺被風吹起落下,未戴釵佩,但發髻繁複新穎,不似京中的尋常式樣。但意外襯她,露出半截頎長優美的脖頸,側臉精致如畫。正在掰了糕點,撚成碎末,投入水中喂魚。
紅鯉金鯉湊在一塊,爭搶奪食,活蹦亂跳漸起細碎水珠,鱗片更是光芒細碎,晃得人眼花繚亂。
她見狀說道:“府上還是可以放些魚苗養著,否則就一個小池流水,太單調了。”
葉竹提著盛裝羹湯過來的木籃,在一旁勸阻:“殿下,您忘了之前放的魚,都被錦官抓著吃了個乾淨嗎?還是算啦。”
謝重姒一想也是,將手裡最後一把碎末洋洋灑灑拋入池中,“也對。”
她轉過身,視線仍戀戀不舍地粘在魚群上,招呼葉竹:“走罷。”
忽然聽到不遠處走來的腳步聲,謝重姒下意識抬頭,看到來人,有些意外,笑將開來:“文瀾。”
見他穿著武官朝服,了然:“剛下朝被父皇喚來的?”
“嗯。”戚文瀾應了聲。站定腳步,不知在想什麼。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寒暄話,乾脆走到謝重姒麵前,懶洋洋地道,“伸手。”
謝重姒疑惑:“作甚?”
“伸手就是了。”
謝重姒無奈,老實伸手。
戚文瀾握拳,手心裡不知攥了什麼,隔空放到她掌心數寸之上,五指一鬆。
“去年新婚大喜,沒什麼好送的,也就敷衍隨了個份子。如今山川大定,贈你作紅妝。”落在她手中的是半塊虎符,“歸你了。福順安康啊,殿下。”
國之凶器,歸順她掌。
入手沉甸,謝重姒一愣。
給她兵符,於情於理都不合規矩。就算越過父皇,也應該交歸皇兄才對。
更何況是……半塊。
謝重姒和他對視。樹蔭下青年英朗俊俏,笑得露出兩點虎牙,目光清澈坦然,根本不像是將七八年前就該說的話,不輕不重隱喻於口,再畫上個無疾而終的結束符號。
虎符沉鐵鑄造,沉重冰涼,森冷凝重。謝重姒拇指撫過,轉而同樣坦然地笑道:“多謝厚禮。隻是我最近朝堂諸事懶得管,兵符在我手上無用武之地,威懾不了人,之後麼,更是不動用最好,期許個太平盛世。這樣吧,我給皇兄,他更需要用來震人。可行?”
意料之中,戚文瀾也未有難堪不甘,失笑頷首:“隨意。給你的東西,任你處置,你當廢品論斤賣了,還是砸水漂去都行。”
對於親友,謝重姒哄人的話素是張口就來,這次她卻怔了怔,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再看戚文瀾,已是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她擺了擺手,朗聲道:“替我向貴妃告聲好。軍事緊急,年末再歸,就不去看她道彆聽她嘮叨了——”
翌日,戚文瀾準備離京。離京前,被謝治喚去了太子府。
戚文瀾隱有預感,邁過廊柱秋桂,由仆人引入屋內,果見謝治桌上放著那半塊虎符,珍重地放在方盒錦布之內。
謝治招呼他入座,道:“今兒就趕往北漠啊?”
戚文瀾頷首:“是。那邊近來不安分,去坐坐鎮。再過一兩年,等國內海清河晏,無後顧之憂,我再狠狠和他們打一架。打到他們心服口服,不敢再來犯,一勞永逸。”
謝治失笑。他指尖輕扣盛放虎符的木盒邊緣,道:“這幾年是長進不少,耐心多了。也沒以前那麼衝動。對了,重重和孤說你把半塊虎符先獻上了,這麼早?規整調動軍隊不需要麼?”
戚文瀾如實道:“不是特彆需要。唔……靠我這張臉就能調人調兵了。這玩意在不在我手頭差不多,太子殿下您可能更需要。”
謝治笑得肩頭聳動,搖頭道:“你這話說的,要是個心眼小的,早該猜忌你了。行,心意孤心領了,你路上小心。父皇之前賞賜你的不少,孤就不再越俎代庖賞你錢物爵位,但如有需要,儘管開口。”
戚文瀾麵色如常地謝恩。
從小在京城皇權中心處長大,哪一個不是人精?隻不過有人不動聲色,有人掌控全局,有人大智若愚,還有的能摸清旁人性情,插科打諢踩底線也能踩得恰到好處罷了。
不過……
他終於知道為何朝中人總喜歡模棱兩可留退路了。
因為進退皆有餘地,得以緩衝,不至於雙方尷尬無話。
倒也有趣。
承德元年,望都格外秋高氣爽。
太平巷也似有桂花芳香,順著秋風送軍隊遠去。沿路送行的百姓連綿,在路邊瞧的,在屋上看的,在遠處樓台上望的,都伸長脖子觀望。
戚文瀾銀甲貼身,坐於高頭大馬上,對這些場景習以為常,他兀自出神,叼了片不知哪裡摘的桂花含在嘴裡,咀嚼點甘甜味來。
倒是有的新來小兵羞赧,接過一個姑娘拋來的香粉帕子臉都紅了,不知如何是好。戚文瀾看著好笑,拍了拍他頭,道:“收著。”
這群嚴整肅穆的軍隊如若藏鋒隱芒的利刃,將士鐵甲如雪,出了京城,便將浩蕩北上。
去出鞘迎敵。
也去迎接屬於自己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