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總是不如冬日寂靜,如水的月光之下,山間的田野間隨處都是蟬鳴蛙叫,此起彼伏,似是在奏一曲急促的小令。
皎潔的月光之下,一條似玉帶般的小河自西邊來,在山岩處轉了個彎,便朝著東北方向去了。
粼粼的水波反射著月光,似是將璀璨的星河都烙印上去了一樣。
玉帶蜿蜒便成了個河灣,河灣之上錯落著百十來間屋子,鱗次櫛比,昏黃微弱的燈火帶來幾分生機和煙火氣。
這便是大灣村了。
玉帶河徐徐向東北而去,某些較淺的位置,水深不過一尺,急促的水流發出潺潺的聲響,彙入十餘裡外的溧水河中。
······
點燈費油,如今油價比起徐老爺子小時候降了不知道多少,可若非必要的話,一般的農家夜裡都是不點油燈的,天熱了便洗個涼水澡,去了一身的臭汗,然後一大家子坐在院子裡頭拿著蒲扇乘涼。
點什麼油燈,又不是瞧不見。
徐家的家境頗為殷實,可老爺子徐光啟卻自小艱苦長大的,一直將勤儉節約作為人生宗旨,不僅僅自己如此,還讓老婆孩子跟著一道。
也正是因為徐老爺子的勤儉節約,勤勞肯乾,這才有了如今徐家的這一番家業。
雖然不是什麼富戶,比上不足,但比下卻是綽綽有餘的了,也算得上是殷實之家,不愁吃穿了。
尤其是三個孫子,還都能夠去村裡秀才辦的學塾裡頭讀書,跟著秀才老爺讀聖賢文章,將來說不定還能掙個功名回來呢。
一想起三個大孫子,徐老爺子的臉上便忍不住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如今已是盛夏時節,白日的時候熱的像待在蒸籠裡似的,那汗珠子跟不要錢似的一顆接著一刻往外滲,沒一會兒就能把後背給汗濕了。
好在田裡的活早就侍弄完了,水田裡的水也早放乾淨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照看著田裡的情況,免得被蟲子什麼的把莊稼給禍害了,然後等再過個把月,那沉甸甸的稻穗變成金黃色,把稻子的腰杆給壓完了,就可下田收割,打穀收糧了。
今年的雨水足,陽光也恰到好處,如今地裡的莊稼長勢很好,眼看著夏收將至,徐光啟的心裡已經樂開了花。
徐光啟是老爺子的大名,‘光’代表輩分。
趁著農閒這些時日,老爺子家裡的三個兒子去鎮上做工,找些活計來做貼補家用,徐光啟便和老妻還有幾個兒媳婦在家帶帶孩子,侍弄田地,兒孫繞膝,生活安樂,很是幸福美滿。
每日早晚,徐光啟便會背著手,使勁的挺直了他那張有些佝僂的腰,邁著大步到田裡去好生看看,瞧瞧有沒有生蟲,有沒有長草,若是有的話,便把蟲給除了,把田裡生出來的雜草給拔了。
伺候田裡的莊稼,和伺候家裡的孫子一樣,老爺子用上了全部的心思,一輩子沒有一丁兒點懈怠。
晚飯的時候,家裡的老婆子蒸了幾個雞蛋,伴著孫女兒們從山裡采回來的野蔥,再在上頭淋上幾滴豬油,那滋味叫一個香,家裡的老幼婦孺一人一個。
徐老爺子把一年多一年剩下的把半壇子燒酒取了出來,倒了一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抿,喝的美滋滋的,至於剩下的,又蓋了起來,藏到穀倉裡頭去了。
晚飯後,老爺子跑到河裡洗了個澡,拿著把蒲扇繞著村子逛了一圈,在村口的大樹底下和人聊了小半個時辰,待到現在夜色漸濃,明月高懸,月華如水的時候,這才邁著輕快的步子,美滋滋的一步步往家趕。
如今是盛夏時節,晝長夜短,大灣村地處江南,要到戌正時分天色才會全黑。
戌時六刻,夜色漸深。
三個兒媳婦正在屋裡幫兩個小丫頭洗澡,小丫頭年紀還小,一個五歲,一個才一歲,身子都嬌貴的緊,可不比他們這些大人,便是這炎熱的盛夏時節,也不好用冷水洗的。
晚飯後,三個兒媳婦幫著老婆子收拾完家裡的東西,便又忙活著幫兩個小丫頭燒水洗澡,進進出出的,也沒得空閒,如今夜漸深了也沒忙完。
縱使是農閒時節,可家裡界外的,也總有做不完的活。
說起家裡的兩個新添的這兩個小丫頭,徐光啟的臉上就堆滿了笑容,他可不像那些眼皮子淺的,認為女孩兒是賠錢貨,不隻是著兩個小丫頭,頭上的兩個大丫頭,還有老爺子的兩個親生女兒,老爺子都很喜歡,也極疼愛,從未有過偏頗。
老爺子深知做長輩的最要緊的便是把一碗水給端平了,不偏不倚,這樣家宅才能安寧。
再說了,徐家的家境殷實,家中有田地攏共三十多畝,坡上開的旱地隻有兩畝多,其餘都是水田,種的可都是稻子,每年打下來的穀子繳了賦稅之後,再把家裡頭一年的口糧除了去,還能剩下不少拿去賣了換銀錢。
自從老爹老娘過世之後,徐光啟和弟弟徐光年合計著也分了家,一人分了十二畝地,不過兄弟兩的關係卻一直很好,兩人的媳婦的也不錯,都是實心眼的莊稼人,如今也都是做祖母的人了。
兩兄弟雖然分了家,卻也一直互相幫襯著,幾個堂兄弟的關係也很好,如今兩家的日子都過得不錯,家裡有屋有田,兒孫滿堂,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裡頭也算是出了名的。
“光啟叔,光啟叔!不好了!不好了!”
鄉間寂靜安逸的夜晚被一陣急促的呼聲打破,一道人影。
徐光啟半天才回過神來,聽聲音乃是村裡一個叫做傅雲生的後生,也是前些時日和自家三個兒子一道去鎮上討活計的人之一,這才剛剛反應過來,拍門聲就起了。
白日裡院門都是不關的,隻有晚上的時候,才會把插銷給插上。
年紀大了,腦子轉的就是比年輕時慢的多,徐光啟拽著下頜銀白的胡須,在心裡頭自我開解。
徐家的院子外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矮牆,皆是由石頭混著泥土壘成的,大大小小,雖並不完全一樣,但壘的卻整齊,泥是用來粘合石頭的,院門在西南角,兩扇黑漆木門,上邊掛著兩個鐵環,似乎也上了漆。
老爺子剛剛想起身去開門。
“怎麼了?”屋子裡頭,老婆子石氏疑惑著走了出來,聽得門外的響動,見自家老頭子還愣在那兒,趕忙催促道:“死老頭子還不趕緊去給雲生開門,愣在這兒作甚!”
石氏自然也聽出來是雲生的聲音,聽著聲音急促,彆是有什麼急事兒,石氏心熱,看自家老頭子還愣著,也知道自家老頭子是個慢性子,免不得催促幾句。
老夫老妻了,也不似那些富貴人家那麼多規矩。
徐光啟被老妻訓了,可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不耐煩的道了句這不是正要去嗎,便走過去扒開門栓打開院門。
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傅雲生出現在老爺子麵前。
瞧著傅雲生的模樣,徐光啟心裡頭莫名有些忐忑,猜著莫不是雲生家裡頭出了什麼事?便趕忙把雲生往院子裡迎:“雲生,彆著急,先進來,喘口氣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