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母親懷著弟弟時,趙家表小姐也有了身孕,是父親的。表小姐變成了趙姨娘,宅院一點點擴大,家具都換成了上好的花梨,門口掛上了水晶簾子,父親不許母親再插手生意,母親一天比一天憔悴。
明雪霽走進垂花門,曲廊連著水榭,花木掩映中突然傳來男人輕蔑的聲音:“怎麼是個瘸子!”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前天與計延宗一道飲酒,誇明素心無人能比的那個。臉上火辣辣的,在場的隻有她跛著腳,這聲瘸子,必是嘲笑她。
計延宗皺著眉看過去,茉莉花叢嘩啦一動,明素心挽著裙角跑了出來:“姐夫!”
她今日是一身梨花白的衣裙,跑起來像隻輕盈的鹿,明雪霽看見計延宗的嘴角再又翹起,不自覺的笑意,看見明素心帶著笑一直跑到近前,伸手想要拉他,到最後又縮手:“我就猜著你會過來!”
太陽曬得很,他們一個仰頭一個低頭,曖昧無聲流動,明雪霽默默看著,眼下這情形,倒像她是個多餘的人。
“計兄,”花叢後跟著又出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紫金冠織金袍,含笑向計延宗行禮,“彆來無恙?”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剛剛說她瘸子的人。
“原來是周兄,”計延宗還禮,“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姓周。明雪霽想,大約是明素心說的,周慕深吧。他神情倨傲,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隻向計延宗說話:“今日素心起詩社,非但是我,李兄、黃兄他們待會兒都要過來,不過計兄既然來了,今日的魁首,彆人是休想了。”
“豈敢豈敢。”計延宗笑著謙遜。
方才那聲瘸子,他應該也聽見了吧。明雪霽心裡泛起苦澀,前天酒席上,再有今天,任憑彆人嘲笑,計延宗一句也不曾替她辯駁,是抹不開麵子,還是根本不在意?
遠處一陣腳步響,明睿一路小跑這迎了出來,還沒開口先堆了滿臉的笑:“賢婿總算來了,真是想煞我了!”
明雪霽抬眼,看向自己的生身父親。三年不見,明睿的模樣並沒有什麼改變,長眉細目,白麵薄唇,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依舊很顯年輕,笑著向計延宗說話時,有她從不曾見過的親昵:“早就想接你回家來,隻是一直不湊巧,可想煞我了!”
明雪霽垂眼,遮住眼中的嘲諷。可笑。他口口聲聲對著女婿說回家,對親生的女兒,卻像沒看見一樣。上前行禮:“父親。”
明睿最先留意的,是她一瘸一拐的腳,臉一沉:“你怎麼搞的?一瘸一拐成何體統?豈不是給女婿丟臉?”
明雪霽沒什麼表情:“腳上有傷,還沒好。”
“那你還回來乾什麼?還不老實在家待著?”明睿皺著眉,待看向計延宗時,立刻又換上笑臉,“女婿呀,她沒用得很,給你添麻煩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快跟我去後麵吃茶!”
“阿爹,”明素心嬌著聲音,扯他的衣袖,“姐夫要跟我們作詩呢,哪裡耐煩吃你的茶?”
明睿大笑起來:“是了,我怎麼忘了這茬?你們快去吧。”
他拍計延宗的肩膀,親熱得好像從不曾有過齟齬一般:“快跟素心去吧,你們好好玩,待會兒我把茶水給你們送去。”
計延宗沉肩躲過,神色冷淡得很:“不必。”
他轉身往水榭去,明素心噘嘴,似乎有些不滿他這麼不給明睿麵子,但很快又笑起來,快步跟上,周慕深便又跟在她後麵,明雪霽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影子交疊在一起,她被撇在後麵,她果然是,多餘的那個。
“走走走,彆死乞白賴看著,你又不會作詩,瞎湊什麼熱鬨?”明睿生怕她也跟過去,推著她往後宅走,“瞅瞅你這腳,一瘸一拐的,儘給我丟臉!”
明雪霽低眼:“我又不跟父親要藥,父親何必怕。”
若是三年之前,她還不敢這麼跟明睿說話,這三年裡艱難困苦,唯一的長進,大約是徹底對明睿死了心。
剛到鄉下時她曾偷偷給明睿捎信求助,心裡總抱著一絲希望,總覺得親生父女,明睿應該不至於眼睜睜看她餓死凍死。可明睿一次都不曾回應。最後一次求助,是她小產之後,沒錢抓藥調養,淋淋漓漓一直下紅,她托進城的鄰居給明睿捎信,並沒有要錢,隻是想求幾服藥,連這個,明睿都沒給。
從那時起,在她心裡,就沒了父親。眼前這個男人,是趙姨娘的丈夫,明素心的爹,跟她,一丁點關係也沒有。
明睿怔了下,待回過了味兒,勃然大怒:“放肆,你怎麼跟我說話的?”
他從不曾見過這個老實巴交的女兒如此不恭順,惱怒之下抬手就要打耳光,明雪霽偏頭躲過,明孟元急急趕來:“父親不可!”
明睿頓了頓,明孟元趕到近前,低聲提醒:“姐夫還在,家裡還有客人。”
若是當著外人的麵打了她,就是打計延宗的臉。明睿悻悻停手:“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姐,”明孟元上前扶著明雪霽,低聲勸解,“最近家裡事情多,父親忙得心煩,你彆惹他生氣。”
明雪霽知道他這麼說是怕她吃虧,明睿生氣時最愛拿他們姐弟倆撒氣,從前都是她護著弟弟,如今弟弟長大了,反過來護著她了。抬眼看著明孟元,他比她高了那麼多,容貌也不像小時候那麼像母親了,更多顯出明睿的輪廓,可他對她還像從前一樣,這個家裡,她總算還有一個親人。
“阿元,”明雪霽哽咽著,“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
“我很好,”明孟元笑了下,“父親很看重我,讓我管著茶葉鋪子,母親對我也很好,素心也很敬重我這個兄長。”
滿眼的熱淚突然一滯。他竟然管趙氏,叫母親?可他們姐弟兩個,從來都隻有一個母親啊。
明雪霽握住明孟元的手:“你管她,叫母親?”
她至今還記得母親彌留之際滿眼的痛苦,那時候明睿還在趙氏房裡,趙氏說死人晦氣,不讓他過來。她那時候雖然年幼,可她本能地知道,母親的死跟趙氏脫不開關係,這些年裡不管為此挨過多少次打罵,她從不曾改口叫趙氏母親,可明孟元,怎麼突然改了口?
“從前的事是你誤會了,”明孟元並不看她,“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
緊握著的手鬆開一點,明雪霽覺得冷,眼前的一切,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樣。
撲麵一陣涼風,他們走到了正院,高大朗闊的兩層樓房,階下擺著茉莉、珠蘭,屋裡放著冰山,丫鬟們轉著風輪鼓風,一陣陣涼氣夾著花香,讓燥熱的暑氣消失殆儘。趙氏抱著三歲的兒子明仲儀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大姑娘回來了,可真是稀客呀。”
明雪霽默默行禮,低眼時,看見明仲儀黑溜溜一雙眼睛盯著她看,滿是好奇。
當年她被趕出家門時明仲儀還沒出生,如今,已經這麼大了。
“我的心肝寶貝兒,想不想阿爹?”明睿抱起明仲儀,嘬著嘴逗弄,慈祥的模樣與方才要打她的人,完全兩樣。
“二弟吃點心了麼,”明孟元也湊上去,“餓不餓?”
明雪霽看見他臉上的笑,心裡一陣陣恍惚。他管趙氏叫母親,他對明仲儀如此親熱,他說明睿很器重他,三年的時間,變化竟如此大嗎?
“今天讓你回來,是有正事吩咐你。”明睿逗夠了,抱著明仲儀坐下,“耽擱了整整三年,如今你妹妹跟延宗的婚事,也該操辦起來了。”
明雪霽猛地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