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霽不敢上車。
非親非故,她一個嫁了人的女人,怎麼能上彆的男人的車?大街上人這麼多,看見了,誰知道會怎樣閒言碎語。
不敢回應,隻是急急忙忙往路邊躲。數丈寬的大道,許是要迎接元貞的緣故,鋪了細沙灑了清水,有些地方水滲出來,洇濕了邊上的黃土,腳上的繡鞋還是前天紮破了那雙,鞋底的窟窿沒補好,踩到水時又粘又濕,腳底的傷又疼起來,也許是沾了水緣故。
明雪霽白著臉,想逃,傷腳拖累著,一步也逃不掉,餘光裡瞥見那輛朱輪高車不緊不慢跟在身旁,簾幕晃動的間隙裡偶爾露出紫衣的一角,灰色絲履繡著銀灰雲紋,高貴疏離。
叮鈴叮鈴,馬匹項上的鑾鈴響個不停,夾雜著路邊看熱鬨的人們議論猜測的聲音,明雪霽覺得暈眩,害怕,緊張得想吐。
她躲著,原本是不想招人議論,可眼下元貞緊緊跟著她,反而更加招人議論。若是傳到明家人耳朵裡,若是傳到計延宗耳朵裡,他們會怎麼看她?大約更要說三年之前,是她故意的吧?
叮鈴叮鈴,鸞鈴聲更近了,明雪霽在窘迫中抬頭,看見元貞低垂的長目,薄如刀刃的唇微微一張,叫她:“上來。”
聲音比起上次,明顯帶著威壓,明雪霽一個哆嗦。
在頭腦做出判斷之前,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明雪霽踩上細沙,抖著手,去扶駕轅。
朱輪車很快停住,元貞打起車簾,垂目看她。
車子很高,裙子為了省布料,做的並不是寬幅,此時束縛著不太方便行動,那隻小小的腳,帶著傷,使不上力氣,急切中怎麼也上不來。她似是很窘迫,耳朵上全紅了,低著頭時,白皙的後頸上,也泛起一層粉。
元貞伸手,握住了明雪霽的手腕。
女人驚得差點摔下去,待反應過來,立刻開始掙紮,元貞虎口一合,將人緊緊攥住,抬眼:“彆動。”
略一使力,像提一片落葉,一隻蝴蝶,輕輕鬆鬆將人帶進了車廂。
手心留著滑膩的觸感,又夾雜著粗糙的摩擦,元貞低眼,看見她手腕上一條傷疤,無名指上也有,指甲蓋大的一塊,泛著黑灰色,在白皙的皮膚上,越發紮眼。
“放開我,”女人在掙紮,帶著哭腔,“你放開我。”
元貞鬆開手,唇邊一個哂笑。
這女人,難道以為他是,趁機輕薄嗎。
滑膩的觸感依舊留在手心裡。她很瘦,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也許是骨架小的緣故,其實摸起來,都是軟軟的肉。
女人乍得自由,很快縮進了角落,抖著聲音參見:“拜見王爺。”
拇指在手心裡輕輕蹭了下,元貞放下車簾。
光線陡然暗下來,明雪霽呼吸一滯。眼前不由自主閃過前天的山洞裡,黑暗中她光裸的腿腳,他們緊緊交纏的身體。
臉上火辣辣起來,被他握過的手腕更是,眼角不自覺地泛起淚水,明雪霽強忍著,聽見元貞低低的聲音:“給。”
一個東西向她拋來,明雪霽本能地接住,半明半暗中,看見碧青色的瓷盒,鵝黃色的簽子,還是治傷的藥。
“再拖兩天,真成瘸子了。”元貞說得漫不經心,又似帶著嘲諷。
瓷盒拿在手裡,變成了另一團火,燒得人六神無主。明雪霽在緊張窘迫中驀地想到,從受傷到現在,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竟是唯一一個,關心她傷勢的人。
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明雪霽緊緊攥著瓷盒。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境地?
“臉上的傷也能用。”元貞又道。
眼淚越落越多,明雪霽胡亂擦著。車子穩得很,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顛簸,餘光裡瞥見元貞伸著長腿,懶散隨意坐著,輪廓分明的臉微微側向她,似在暗自觀察。
這高高在上,天神一般的男人,竟會留意她的傷。
她已經一再違拗他的意思,若還是堅持,會不會惹惱了他,降下潑天大禍?
明雪霽抖著手,打開了盒蓋。
車廂另一角,元貞濃長的眼睫微微一動。
陰涼的光線中,看見她細長的手指蘸了一點藥膏,哆嗦著往額頭上抹。
手指很白,藥膏是淡淡的綠色,放在一起有安靜柔和的美感,她似乎很怕,手發著抖,藥膏隻是胡亂塗在傷口一側,隨即滑開了。
元貞抬眼:“沒抹到,再往右點。”
看見她嬌小的身體明顯一抖,放下的手重又抬起,果然往右。
倒像是個提線木偶,彆人說什麼,她便做什麼。賢惠的女人麼,首要便是聽話。
元貞轉過了頭。
明雪霽終於塗完了,像做了件極重的體力活,渾身都是虛脫。攥著那瓷盒,既不敢收,又不敢丟,緊張窘迫中,那個困擾她許多天的問題再又浮上心頭,她的簪子,還在他手裡,若是被人發現,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鼓起最大的勇氣,顫著聲音問他:“王爺,能不能把簪子還給我?”
低垂的視線裡,看見元貞乍然綻開的酒窩,他開了口,說的卻不是簪子:“明素心要嫁計延宗?”
明雪霽猛地抬頭,他竟什麼都知道!
“明睿逼你答應?”
明雪霽說不出話,隻是怔怔看他,他為什麼,什麼都知道?
“計延宗說他沒這個打算?”
腦子裡嗡嗡直響,看見他銳利的唇翹起一點,抱著胳膊靠著車壁,分明是散漫的姿態,卻讓她突然想起有年在山裡打柴時遇見的豹子,趴在岩石上半閉著眼,似是在睡,偶爾眼皮一抬,銳利凶狠的光:“計延宗送給周家一幅古畫,價值千金,你猜他從哪裡弄來的?”
明雪霽緊緊攥著那個瓷盒,攥得手指都發了白,混亂的腦子裡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那畫,是明睿給他的。
明睿是商人,商人從不做虧本買賣,若沒把握得到回報,明睿不會給他畫。
所以計延宗,要如何回報?
明雪霽不敢想,死死咬著唇,看見風卷起車簾,露出王府彆院巍峨的牌樓,可車子沒有停,反而繼續往前,元貞竟是要送她去他們借住的小院。
若是讓人看見她跟元貞同乘一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