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近,馬兒清脆的蹄聲敲在心上,明雪霽偷偷望著日色下元貞明亮的容顏,慢慢地,掩上了窗。
一切都隻能在黑暗裡,如今眾目睽睽,她是卑微的臣婦,他是高高在上的鎮北王,他們毫不相乾。
隊伍最前麵祁鈺和鐘吟秋下了鑾駕,計延宗不動聲色挪到後麵,看著明雪霽下了車,低聲吩咐道:“你跟著我,千萬不要亂說亂走。”
明雪霽點點頭,餘光瞥見元貞在山道入口處下了馬,迎著祁鈺和鐘吟秋走來,元再思跟在祁鈺身後,帶著上次宮宴上那個少年,另一邊是個胡須花白的老人,拄著杖老遠喚著元貞:“貞兒。”
“那是王爺的外祖顧尚書。”計延宗低聲介紹,“那少年是王爺的庶弟,燕國公世子元持。原本世子之位該是王爺的,不過王爺已經開府封王,才使家裡兄弟們多了一條出路。”
庶弟。明雪霽想著那天夜裡元貞望著陵園說的那些話,原本就有的猜想越來越清晰。元再思一定有姬妾吧,元貞的母親,是不是也像母親一樣受了許多委屈苦楚?所以他現在,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元再思,對抗祁鈺,對抗皇權和父祖,他不肯讓死去的母親再回去那個讓她傷心的地方。
眼睛有點熱。從前覺得他高不可攀,然而在對母親的孺慕之情上,他和她,其實是一樣的。
“今日趁著老尚書和國公都在,朕來給你們做個和事老,鬆寒啊,”祁鈺向山道上走著,語氣溫和,“都道葉落歸根,國公夫人孤零零的一個在這裡也不合適,彆執拗了,讓國公遷走吧。”
明雪霽低著頭,因為離得太遠,元貞的神色並不能看得很清楚,隻隱約聽見他冷淡的聲音:“不會孤零零的,將來臣死了,也埋這裡。”
祁鈺笑起來:“年紀輕輕的,說這喪氣話做什麼?況且你也是元氏子弟,百年之後自然也要歸入祖墳,快彆胡鬨了,彆讓老尚書一把年紀了還為你擔憂。”
他看了顧銘翀一眼:“老尚書,你也勸勸鬆寒。”
顧銘翀是一把蒼老低啞的嗓子:“既嫁之女,墳歸夫家祖塋,你娘是元家的媳婦,自然要入元氏之墓,今日我來,就是代表顧氏一族,與你父親一道把你娘的墳遷回燕北。”
明雪霽情不自禁地抬頭,遠遠望著元貞,他唇邊再又顯出她熟悉的嘲諷笑容:“是麼?哪怕元再思踐踏她冷落她,哪怕元再思害得她年紀輕輕就一病不起,你作為她的親生父親,也還要她回燕北嗎?”
“放肆!”顧銘翀低斥一聲,“為人子者,豈可直呼父親名諱?你如今越來越沒規矩了!”
嗤一聲,元貞笑得很響:“我一向都沒規矩,外公應該不是頭一回知道吧。”
四周鴉雀無聲,明雪霽情不自禁地張望著,看見顧銘翀隨風顫動的白發,祁鈺肅然的神色:“鬆寒,不得對老尚書無禮。”
計延宗順著明雪霽的目光望過去,廖延站在元貞旁邊不遠,若說她是看廖延的,似乎也說得過去。懷疑與信任天人交戰,計延宗湊近了:“簌簌。”
明雪霽回過神來,抬眼看他,計延宗低著聲音:“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這些天廖長史是不是經常去楊局正的鋪子幫忙?你時常跟他說說話,打聽打聽王爺近來在忙些什麼,跟哪些人走得近。”
明雪霽心裡一跳,本能地拒絕:“男女有彆,我很少跟廖長史說話。”
計延宗覺得失望,她果然乾不了這種事,然而心頭又莫名輕鬆,跟他觀察的一致,她對廖延,其實生疏得很,怎麼可能有私情。改口說道:“那麼你就委婉點問問楊局正,你也知道我現在不同以往,陛下也器重我,有許多事必須小心謹慎,不然一個不留神犯了什麼忌諱,我最怕的就是連累你。”
明雪霽看他一眼,他神色誠懇,仿佛是真心為她考慮——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想要打聽元貞的事,嘴上卻說得好像都是為她好。聽見遠處冷冷一聲笑,元貞道:“不遷。”
他轉身往陵園走去,元再思在身後叫:“你站住!”
他快走幾步攔住:“陛下麵前,休得無禮。”
祁鈺擺擺手:“罷了,朕與鬆寒自幼相交,不論這些虛禮。”
“大哥,”一直沒說話的元持走到近前,極瘦高的身量,尖尖的下巴,容貌是帶著點陰柔氣的秀美,“於情於理,母親都該遷回祖墳,為著勸你,父親千裡迢迢從燕北趕來,外祖父一把年紀也趕過來了,如今還驚動了陛下,人倫天理都擺在眼前,大哥難道真要執迷不悟?就不怕朝野議論,激起眾怒嗎?”
計延宗心裡一動。元持年紀雖小,說話卻如此狠辣,尤其是朝野議論——難道皇帝想要的,就是這個?
明雪霽望著遠處,看見祁鈺溫和的臉:“鬆寒,彆任性了,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