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佑元年六月七日,鎮北軍一行返回邊城。
沈玉案必須親眼見到這批鎮北軍離京,才能放心,在這之後,和他隨行而來的五萬渠臨軍也要返回渠臨城。
京都不可再繼續生亂。
這日,沈玉案醒來時,蘇韶棠也跟著驚醒,沈玉案以為自己吵醒他了,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室內燭燈昏暗,他背著光,將光線全部擋住,低聲哄道:
“還早,你再睡兒。”
蘇韶棠記得今日有什麼事,許是因那日裴時慍刻意攔路,讓蘇韶棠記起,裴時慍也是她在這裡為數不多的相識之人。
一時間困意儘數散去,蘇韶棠默默坐起來。
見狀,沈玉案難得沉默下來。
他掃了夫人一眼,見夫人準備下榻,淨麵的動作不由得一頓,他又掃了夫人一眼。
醒得早,蘇韶棠嗓音有些啞,她喊了聲:
“絡秋。”
沈玉案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夫人,你也現在起來?”
絡秋等人進來,伺候她穿衣洗漱,聞言,蘇韶棠衝他頷首:
“我和你一起去城門口。”
沈玉案聲音有點悶悶地傳來:“你要去送裴時慍?”
蘇韶棠沒聽出不對勁,懨懨地回答:
“好歹相識一場。”
沈玉案:“哦。”
夫人何時跟裴時慍關係這麼好了?
不就是離京,還值得夫人親自早起相送?
沈玉案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兒,用早膳時,都不由得多看了夫人好幾眼。
看的次數太多,蘇韶棠也察覺到了,她不明所以:
“你老是看我乾嘛?”
沈玉案抿了口粥,狀似不經意地問:“夫人不是不喜裴時慍嗎,怎麼要親自去送他?”
蘇韶棠不傻,適才是沒清醒,現在終於聽出來沈玉案話中的酸味。
她輕瞪了沈玉案一眼,哭笑不得,半晌,才垂眸道:
“就是覺得,和他也相識了將近兩年,此去應不會再見了。”
思來想去,蘇韶棠在這裡認識的人隻有那麼幾位。
她細算了下,除去沈玉案,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就是絡秋幾個婢女,其次就是沈玉晦,侯府外,不算侍郎府,也就隻有珺陽和裴時慍二人。
她從一開始就有意減少在這個世界的牽絆,如今細細回想,除去沈玉案,竟想不到這兩年有什麼深刻的印象,仿佛她於這裡隻是一個過客般。
嗯,本就隻是過客。
她的神情有點淡,沈玉案驟然無聲。
他意識到夫人說的不會再見,並非是指裴時慍不會再回京一事。
原先甘甜的粥也泛了絲淡淡的苦澀,在這一刹間,沈玉案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夫人想回家的念頭自始至終都未曾薄弱過。
沈玉案輕垂眸,眼中神色晦澀不明。
裴時慍離京,帶著十萬士兵,浩浩蕩蕩地北城門出發,但是軍隊全部離開京城,時辰就從辰時到了午時三刻。
城內的百姓皆閉門不出,有些百姓聽見動靜,將門窗推開一條縫隙,探頭探腦地出來窺望。
除了腳步聲,京城靜謐無言。
一輛馬車安靜地停在距離城門百米處,裴時慍和京城百官無話可說,他該說的話早在沈玉案進京後的那日晚上都和沈玉案說了。
大馬而過,裴時慍無意間瞥見城門口的馬車。
安伯侯府夫人奢侈尊貴,連帶她的馬車也格外好認,至少裴時慍一眼就認出來了。
裴時慍倏然勾唇笑,他直接越過沈玉案,騎馬朝馬車而去。
鬆箐偷偷朝侯爺看了眼,就見侯爺臉上掛著的溫和神色儘消,眉眼冷然淡淡。
鬆箐不敢再看。
心中不斷腹誹,不愧是裴公子,總能精準找到自家侯爺不爽之處,然後瘋狂蹦躂。
馬車木欄被敲響,蘇韶棠掀簾,就見裴時慍含笑的那張臉。
裴時慍顯然沒料到蘇韶棠會親自前來,驚喜交加:
“夫人親自來送我?”
跟在身後過來的沈玉案,聞言,頓時臉色一黑。
哪知,蘇韶棠一見他,就皺起了眉頭:“你不趕緊出城,過來乾嘛?”
這攆客的語氣,叫裴時慍嘴角幅度一僵。
他在期盼什麼?指望蘇韶棠對他軟言相向嗎?
蘇韶棠勾頭,視線越過他看向沈玉案,一頭霧水:
“你們怎麼都跑過來了?”
聞言,裴時慍終於聽見身後跟著的腳步聲,他回頭,眯眸輕嗬:“邊城風光好,想必侯爺也怕夫人跟我一去不複返,自然要將夫人看緊點。”
他看得明白,蘇韶棠最不受約束拘謹,這是臨走前,還不忘給沈玉案挖坑。
挑撥離間的手法太低端,蘇韶棠都聽不下去,一言難儘地看向裴時慍:
“邊城風光再好,比得上衢州和京城?”
她一手托腮,下頜高高抬起,頗有炫耀:“我家侯爺可沒有這麼小心眼。”
我家侯爺。
沈玉案在心裡咂摸了下這四個字,唇角幅度不由得上揚。
不小心眼?
裴時慍嗬嗬兩聲。
沈玉案聽見了二人對話,風輕雲淡地勾唇笑,下一刻,他抬腿踢在馬背上,馬匹受驚,向前躥去。
蘇韶棠看得目瞪口呆。
裴時慍顧不得再和蘇韶棠說話,隻能趕緊調轉馬頭,就聽沈玉案淡淡的聲音:
“鎮北軍都在等你,不送。”
裴時慍暗罵一聲,好不容易穩住受驚的馬,回頭看向蘇韶棠:“你可彆被他表麵模樣給騙了。”
蘇韶棠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顯然是不接受他的挑撥離間。
裴時慍輕嘖一聲,覷向沈玉案,也不知道這人的狗命怎麼那麼好。
他搖了搖頭,準備離開,但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什麼,留下一句:
“我今兒還了個人情。”
話落,不等蘇韶棠和沈玉案反應過來,他就收緊韁繩,扭頭掃了眼京城,眼中似有恍惚,隻一刹,他就大笑打馬離開:
“夫人,我們有緣再會!”
蘇韶棠彎腰下了馬車,沒將他最後一句話放在心上,而是在琢磨他說的那句還人情。
什麼人情值得裴時慍轉告他們?
裴時慍欠下的人情?
蘇韶棠皺了皺眉,驟然腦海劃過什麼,她猛地扭頭和沈玉案對視一眼:
“珺陽!”
陡然,蘇韶棠心臟猛縮,她心有所感地朝城牆上看去,就見一小兵打扮模樣的人,遠遠地舉弓對著他們。
得益於係統,蘇韶棠的視力很好,所以,在百米的距離下,她能夠清楚地看見珺陽臉上的神情,十分冷靜,在四周人未反應過來時,所持弓箭瞄準了沈玉案。
蘇韶棠腦海刹那間一片空白,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
“小心!”
然而,就在她話音甫落,珺陽忽然眸色一變,她手中弓箭稍稍偏移,對準了沈玉案身邊的——自己。
“咻——”
利箭刺破風聲,蘇韶棠呼吸一滯。
她原本伸手去沈玉案,想讓沈玉案躲開的動作頓時變了味道,仿佛是在拉沈玉案替她檔箭一般。
蘇韶棠脾性不好,但向來不會留隔夜仇。
她從未這麼恨過一個人。
甚至,先前她不斷去見珺陽,對她隱隱有點憐惜的情緒,在這一刻都化為諷刺。
她早該知道的。
在珺陽謀害崇安帝時,就該知道的。
珺陽恨那場變故中的所有人,不僅僅是罪魁禍首崇安帝,還有崇安帝的幫凶沈玉案。
所有念頭不過都是一瞬間,四周驚變聲驟然響起,千鈞一發時,蘇韶棠不知渾身哪來的力氣,她竟中途陡然改變力道方向,把沈玉案狠狠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