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薑似乎並不知道這個舊例,馬院副就解釋了一二:“倒不是我給小林太醫找麻煩,而是我們這些人,往年給誥命夫人們診診脈也無妨。但今年太後聖壽還有一日是各府姑娘小姐們入宮,我們這些男人實在不便宜。”
本朝出了嫁的女人們,見見親友男子其實是無妨的,比如王熙鳳管家,賈家宗族裡的男人自然都要見的。
可閨閣姑娘就不一樣了,那太醫要是去各府給小姐們診脈,都是一圈婆子圍著不說,還經常得隔著簾子乾巴巴診脈,連想看看麵色舌苔都不行。
聽說這回太後宮裡要聚集幾十位閨秀,還都是家裡父親兄長最有權勢的那一批嬌小姐。
這些太醫們自然有些打怵,這要是唐突了一二個,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眾人推馬院副出來,想讓她遊說林薑:畢竟現在太醫院可是有一位女太醫的,自己還就是閨閣小姐,看起病來多麼方便,還不會有忌諱。
馬院副就苦笑道:“我也知道小林太醫的身份不同,原是不用一整天都當值的。可這件事,著實想請小林太醫幫個忙。我們這群老的太醫也罷了,可跟著的副使們,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人,要是後日在慈安宮中,但凡有個走動衝撞,可就連命都沒了!”
林薑倒是很想接這個工作。要在她在現場,不但能陪陪黛玉,還能更近距離觀察下這後宮嬪妃。
隻是……她對馬院副道:“馬大人,我是沒問題的,就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許不許。”
馬院副臉上一鬆:“小林太醫肯應承此事,我們就承情了!這事兒自然會上報給秦院正來批,他老人家定然會去問太上皇的意思。”
而太上皇那邊,很快就給了放行的批複。
對他來說,隻要林薑彆跟那些後宮嬪妃皇子們結交起來,旁的都無所謂。這種熱鬨的大場合,反而是最不可能私下發展什麼私交的,所有人眼睛都看著呢。
於是林薑非常歡快地於臘月十八日到慈安宮報到去了。
自打她治過了齊陽長公主的兒子,太後對她的態度,一直就很友善。
還特意將林薑召了來,提前給她預備了一間‘診室’。之後又帶她去內殿說話:“不錯,本宮本就想著這樣妥帖,隻是不好跟陛下開口要人,太醫院這回行事倒是機靈。”
林薑一直有個疑問,今日趁著就問了:“太後娘娘,臣見宮裡也養著好多位接生的嬤嬤,那為何不重設女醫館?這樣各宮娘娘豈不是更方便些?”
太後手裡抱了一隻雪白的手筒,看著特彆像隻肥貓臥在膝蓋上,她搖頭笑了笑:“這皇宮裡啊,曾經確實有女醫館。而且並不設在太醫院,就設立在這後宮之中,專為嬪妃所用,那時候確實是瞧病方便許多。”
“隻是成帝年間,有一位妃嬪勾結女醫館的女醫,害了成帝一位心愛的妃子和皇子,成帝爺大怒,不但處置了害人的妃子,更連女醫館也取締了。”
“聽說當年成帝還想將女醫館所有女醫都入罪流放的,後來經皇後勸說,才隻逐出了宮闈。”
“成帝爺這般忌諱,經他一朝三十多年,便再沒有出過一個醫女了。”
太後看著她:“太上皇便是成帝嫡長子。此番若非你醫術天授,又於龍體有益,陛下也不會破例封你個女孩子做太醫的。但你看,太上皇也隻會給你太醫之位,讓你個未出閣的姑娘也去太醫院同男人們一處當值坐診,卻根本不提複立女醫館之事。”
林薑本來就站起身來聽著,一聽到這兒,就心中一動,連忙謝恩道:“臣冒昧了,這話好在是於娘娘跟前提起,太後娘娘寬容慈愛,才沒有怪罪還將舊事點撥我。從此後臣再不會提這話了。”
涉及舊朝嬪妃戕害皇子的醜聞陰私,怪不得連馬院副也隻知道女醫館取締了幾十年了,卻不知真正緣故。
太後這才笑了:“這話有理。小林太醫,你是醫道天授年少成名,兩位陛下如今又青眼重用,仕途坦蕩。但在這皇宮裡頭做事,是怎麼謹慎小心都不為過的。”
林薑再次謝恩受教,才從慈安宮告退。
隻是這樣一來,她心中打算就有些破產。她是想著以自己為開端,讓太醫院多些女大夫,從官方發展到民間,讓更多女子受益的。
可這開端,就受挫了。
太上皇破例用她,可不會再建女醫館,估計也就不會容許更多女醫在太醫院出現。
於是這日下班回家,林薑就有些情緒低落。
而黛玉也正好剛從賈母處聽了一耳朵‘婚事教育’,正是不自在的時候,兩個人一對臉不由同時問對方:“妹妹(姐姐)怎麼不高興?”
兩個人交換了一下彼此的煩難事。
林薑聽了賈母的話,就安慰黛玉,橫豎賈母不敢跟黛玉說破,而隻要林如海還在,賈母就做不了主,得去跟林如海對線。
父母之命可是繞不過去的。
而黛玉聽了林薑的煩惱,就把自己的私人之事先拋下,先替林薑考慮這件事。
她是知道林薑心意的,並不是那種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就此安心的人。有的人做官,是真的想為百姓做點什麼。
比如父親林如海。
黛玉就聽父親說起過,雖則官越來越大,但他倒頗為懷念最開始考取了探花郎,剛出翰林去地方做父母官縣令的日子。
那時候他的每一個舉措,都是實實在在為百姓謀福利。
破除一條陳規爛矩,減輕一年徭賦,整個縣城的百姓立刻就會受益,看著他們日子越來越紅火,林如海就很有成就感。
當然,如今他管著鹽政,手握是天下財權的主脈之一,更是關乎著無數人的生計,也是半點不能含糊。隻是不如當年,那麼真切地親眼見到百姓受益而已。
當年林薑展露醫術後,林如海就曾單獨教導林薑讀千遍《大醫精誠論》,尤其是其中“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的名句。
林如海更曾親手書寫此恒言,贈與林薑,望她時時自省。
為醫者,術業本領固然重要,但那一點慈心,才是萬萬不可少的!
林薑也一直將林如海所贈的手書帶著,現在就掛在她屋裡,連衛刃給她的‘錦旗’都要靠邊些。
黛玉想了片刻,忽然道:“姐姐,既然女醫館不可立,那麼你可不可以寫醫書呢?”
林薑略微一怔,她還真沒想過這件事。
倒是黛玉靈光一閃後,心思立刻越發轉動起來:“姐姐想想,這世上的事兒多半如此: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勤奮學子常有,設立講壇的名師大儒不常有;自然,這世上也是受病痛折磨的病人常有,名醫不常有了!”
“我知道姐姐的想法,入宮廷得名聲,是為了從皇城中立榜樣,使得世間出現更多的女醫者,不然靠著姐姐一個人,就算天天出去扶脈不眠不休,又能治幾個病人呢?總是杯水車薪。”
“可現在既然暫時不能設立女醫館,不能有更多的女醫,那能不能讓病者學著自明呢?”
黛玉攥著帕子轉身,目光中似灑落星辰一般明亮。
“姐姐可還記得,咱們讀到的《先妣事略》?”
林薑心中一動:“歸有光悼念母親的文章?”
黛玉點頭:“《先妣事略》裡就寫過,其母因多番產育落了病,便不想再要孩子受生子之苦。此時家裡一位老仆就端了田螺湯來,說隻要喝了這湯就不會再懷孕。結果其母喝了之後,就把嗓子藥啞了,甚至很快就過世身亡了。”
“當時姐姐就罵這老仆來著,說是蠢人犯蠢,比壞人故意害人還要厲害。剛產育完身子不好的女人,偏要喂什麼偏方裡的生冷田螺湯,還不知加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生生把一條人命害死了!”
林薑記得,當時她看著實在氣壞了。
而且歸有光家裡也不是啥貧下中農,他母親還有個孺人的誥命呢,尚且被這些所謂的民間土方害死了去。那真正的鄉野村婦,不知道有多少性命折在無知愚蠢的傳言偏方上。
林薑霎時通明起來:“是了,要是民間女子都能有些千金科的醫道常識學問,隻怕要少無數人受苦殞命!”
“林妹妹,多謝你提醒我,我竟沒有想到這些!”林薑之所以從未往這方麵想過,是因為她的醫道是天授,是係統給的。
所以她不覺得她有什麼資本,能夠在十幾歲就寫書做著,指導彆的大夫行醫。
可黛玉的話點醒了她,這條路她走窄了!
她不需要寫多麼專業的醫書,來指導太醫院的名醫們,她要寫的是無數的常識,是哪怕她沒有係統,在現代也人儘皆知的常識!
讓這些最基礎的道理和知識,去救千千萬萬最普通的女子。
林薑不由激動地站起來,邊走便說:“太醫院有許多醫書,雖說專門給女子所作的極少,但自古疾病相通,多少都有用處。我會把裡頭跟女子相關的病候、方子都單獨摘錄下來。”
“隻是太醫院的書浩如煙海,我每日勤奮通讀,至今所讀也不過萬一……”林薑為難的是,要是再專門摘錄整理,就更耽誤時間了。
“我來。”黛玉看定林薑:“姐姐隻管隨手摘錄。你的字你的行文我最了解,我來替姐姐潤色文字,整理成冊。再者,我並非懂醫道之人,醫書上的話許多深奧晦澀,隻有我這等不懂醫道的人能看懂,世人才能看懂。”
林薑連連點頭:“正是。”
就像前世,專業論文多了,但除了專家們,普通老百姓也看不懂啊。所以很多人不舒服就去百度查,查的似是而非病症多樣把自己嚇個半死。
林薑繼續道:“對,所以咱們也不要那些深奧怪癖的病,正經的大病仍舊得叫她們找正經大夫看。咱們所錄的不過是些糾正愚傳,家常百病的學問。”
黛玉都不等她說完,就明白過來:“正該如此,否則書本誤人也是常有的事兒。隻看那趙括紙上談兵就隻能打敗仗,而多少男人讀聖賢書也沒學會治國輔民就可知了。”
“這醫書自然更是如此,指望人對著書本子就會看病是不能的,姐姐寫的醫書,隻為著人人多知道些正經醫道,彆被坑了命去就是功德了。”
林薑再次忍不住拉著黛玉轉圈圈:“太好了,林妹妹,多謝你,這一回真是醍醐灌頂!”
黛玉也覺得心中很歡喜,甚至帶了幾分激昂之情。
她是林如海充作男兒教養的,讀書作詩方方麵麵不比男人差!
在看到林薑能夠走出後宅時,黛玉心中就有些羨慕:她所有的才學知識,難道一生隻能用在後宅管家上不成?
若是將來她幫忙整理的醫書能救助世人,便是此生大有作為,再無明珠暗投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