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件事跟當時太後壽宴的事兒還不同。那時候宮裡知道閨秀入宮的人多了,我們隻選了個人捎信給叔父,露出點消息也無妨。可這次的事兒隱秘,要不等運河上雪化一化,嬤嬤親自回去一趟。”
夏嬤嬤哪裡還等得及:“北邊的水路雖沒開,我也可先坐馬車走驛站到南邊,到了運河水開之處換船就是了,這哪裡還等得?早讓老爺知道,就早好籌謀一日!”
林薑不免問:“可這事兒我倒不想妹妹知道,怕她鬱在心裡,愁出個好歹來,要不嬤嬤想個說法,先瞞著妹妹,想個彆的理由回去?”
夏嬤嬤點頭:“自然這樣,姑娘心細,是不能聽這些烏七八糟的話。”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簾子外麵的聲音道:“姐姐和嬤嬤不用瞞著,我已然知道了。”黛玉掀開簾子進來,旁邊寶石連忙跪下。
黛玉伸手去扶寶石:“姐姐也不用怪寶石,我非不肯讓她出聲。”
林薑苦笑:“這時候還怪誰去呢。我們瞞著你也怕你多想愁苦而已。”
夏嬤嬤一見黛玉,心疼的簡直要立刻就要掉眼淚,又遷怒榮國府:“這真不是個好地方,從姑娘們住進來就沒有一日安生,都是叫這府裡給克的。”
黛玉臉色有些發白,想來剛才的話也帶給了她很大衝擊——想想也是,要是林薑驟然得知,自己可能被指婚給這樣一條毒蛇,那兌換一枚假死藥當場死遁的心都有。
啥也不要了,從頭再來也比嫁給這種玩意兒強!
但黛玉是竹子一樣的性情,平時看著微風拂過,竹葉就簌簌作響,隨風而晃,似乎是脆弱之物,但實則傲骨不折,迎霜傲雪。
此時她走進來,先對夏嬤嬤道:“嬤嬤年紀大了,很不必先走陸路再折水路這樣奔波。”然後又看林薑:“姐姐,三伯父不是過兩日就要南下出海去了嗎?這一路南下,稍作轉折就可到姑蘇去,將此事告訴父親。”
林薑跟夏嬤嬤都是一個無語:好嘛,急的連這個都忘了。誰能比林長洲親自去說更快更妥當呢。
黛玉坐下來,凝神看著火爐:“我雖隻去過一回宮裡,但隻眼見耳聞,就知道這宮裡麵妃嬪無數,皇子眾多,是極渾的水。”
“所以我在想,這件事姐姐能知道是宮裡那位白公公為人仗義,又承過姐姐的情才冒險告知。”
“可是白公公能看出來大皇子妃的病來的蹊蹺,那與劉嬪和大皇子不對付的其他人會不會也能察覺——就像這府裡,二太太有什麼動靜,大太太總是第一個打聽,第一個知道的。”
這就是宿敵對信息的敏感度。
在宮裡對大皇子對在意的,絕不是白公公,而是其他皇子們!
大皇子想讓自己正妃死的無聲無息,自己再順順當當娶個家裡可添大助益的王妃,保送他坐上太子之位。
這天下的美事兒還都讓他一個人算儘了?
宮裡他那些個兄弟就是吃白飯的?都傻白甜給大皇子鼓掌,等著吃大皇子妃的席?隻怕不能吧。
黛玉手裡的帕子團成一團,可見心裡並不平靜。但還是努力穩著聲音道:“況且彆說宮裡,就算普通人家,妻子死了,丈夫還有一年杖期不好娶親。天家自詡最講究禮儀典範,那身為皇子,當然不能原配正妻剛過世,就張羅著新人。”
林薑忽然醒悟過來:“所以劉嬪才挑妹妹。其實我也想過,那日閨秀裡麵固然你坐在她身後離得最近,可她這種人隻會奔著利益去,又不是誰坐得近誰倒黴,就算坐得近倒黴她周圍也好幾個姑娘呢,怎麼偏跟皇上說起妹妹。想必正是因為你年紀小!”
正因為黛玉還小,才能等得了他們母子籌劃害死原配皇子妃,才能等得了一年的杖期,才能等得了他們的籌劃。
不然的話,以這兩位利欲熏心的人來說,那些手握軍權或是本人就在京中的尚書之女豈不比黛玉更好?
比如王子騰的女兒王青鸞:王子騰人就在京裡,還是四大家族的武將出身,任京營節度使管著京中的兵權。這樣的人家,應該更符合大皇子的奪嫡之路。
可王青鸞已經十四歲了,估計王家想的也是,這次入宮被‘相看’後,宮裡若無旨意,就趕緊給女兒搜尋好人家。
誰等大皇子做鰥夫滿年去!
所以劉嬪母子就盯著黛玉,想必就是看中了她年齡小。
黛玉蹙眉道:“也是我誤了,進宮時覺得我年紀還小,又看劉嬪年紀大,想著坐到那邊去免了麻煩的,結果倒惹了這樣的事兒出來。”
林薑忙安慰道:“她有這樣的壞心思,你就算坐到天邊上也要倒黴的。妹妹想想,當日年紀小的姑娘本就不多,加上你又是裡麵最出挑的,能不被她盯上嗎?”
不是她看黛玉有多餘的濾鏡,而是在姑娘中,黛玉論個人素質和家庭背景,委實都是最出色的那一批。
當日她還按著林如海準備的路子,一點兒不遮掩鋒芒,談吐有度才氣外露。要不是如此,當日齊陽長公主也不會特意把兩個人請了自己院中去款待,言談裡也是甚誇黛玉品貌。
林薑把黛玉手裡揉成了一團的手帕拿出來,勸道:“正所謂否極泰來,經過這一件事,以後妹妹保管一切都順順利利的。”
“而且我還有一法子,下回入宮我要一試:隻要陛下同意我去給大皇子妃看一次病,我保管她藥到病除。”彆說大皇子妃可能是假病重,就是真病,她也要給她治好了!
黛玉反而勸她:“姐姐不要衝動,可彆讓皇上疑惑你摻和皇子們之間奪嫡的事情,更不能把好心的白公公連累了。”
林薑點頭:“放心,我會格外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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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林薑再次入宮。
在她給皇上診脈的時候,畫眉公公非常‘恰巧’走來回話,說是大皇子妃越發不好了,大皇子身邊的貼身太監過來磕頭,說大殿下極為想給皇上磕頭,隻是宮中有病人有病氣,不敢來給父皇請安。
那叫一個小心勤謹孝比堯舜。
皇上也不說話,隻是懶懶抬了抬下頜,畫眉公公隻看這一個抬頭就明白皇上的意思,就出去告訴大皇子的內監,皇上正忙著,在門外叩頭就罷了。
林薑全程一言不發,隻是認真扶脈,好似對這事兒全不在意。
畫眉公公在旁看著很欣慰:果然自己沒看錯人,小林太醫不光是個好人,也是個沉得住氣的聰明人。
這時候她要有什麼異常,或是沉不住氣露出知道大皇子之意的馬腳來,兩個人可都要倒黴。
有時候,不聰明的好人,比壞人害人還甚。
待林薑扶完脈,在旁邊調新的方子時,皇上才接過畫眉公公呈遞過來的大皇子請安折,那折子的厚度頗為厚實,顯然是大皇子有許多話要對君父傾訴。
皇上隨手翻了兩下,然後忽然嗤笑出聲,念著上頭大皇子稟報的妻子病症:“……已人事難知,昨日一日隻強行進了些粥米——朕這位大兒媳病的倒還真急。”
林薑忽然頓悟:等下,畫眉公公能看出來的事情,難道皇上不知道?
皇上是什麼人,要是大皇子玩的這點子伎倆都能瞞過他去,隻怕也輪不到他登基了。
他可是能瞞著太上皇給自己治病的人,要論起蒙騙親爹,皇上才是專家,大皇子那都是班門弄斧。
林薑抬了抬頭,似乎是一個大夫聽到重病人的天然疑惑,然後才低下頭繼續寫方子。
皇上看她這抬頭低頭,就笑了:“你在太醫院,聽沒聽說過大皇子妃自打年前服侍太後過壽,勞累成疾,漸漸不起之事?”
林薑聽皇上垂問,就擱下筆起身回答:“臣蒙陛下恩典,從不輪太醫院大堂的班值,所以各宮各院都沒去過。也就太後娘娘的慈安宮熟悉一下,旁的宮門都數不清。”
然後給自己之前在太醫院各種翻脈案描補了一句:“就算是為陛下研究皇族之症,也都隻會翻閱皇子們脈案,這皇子妃們是嫁進來的異姓人,臣也不用研究她們的症候。”
皇上隨意點頭,語氣散漫如同說起旁人家的事兒一般:“唔,不知道也罷了,朕估計要少一個兒媳婦了。”
林薑這心情跟過山車似的:開始以為皇上被大皇子蒙蔽,所以不知此事她著急;剛剛看皇上神色明明是發覺了此事的蹊蹺,林薑頗為激動還以為皇上要正義鐵拳出擊,製裁大皇子,心裡不由燃起希望;結果現在皇上居然把此事又扔下了,知道兒子要害死兒媳婦卻毫不在意。
林薑簡直要吐血:好嘛,這又回到最初的起點,隻有我自己在這裡希望複失望的。
她呆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皇上見此不免問道:“怎麼,你倒替她歎氣,難道認識大皇子妃不成?”
林薑心裡覺得寒氣陣陣:是一個人要死了啊,韶華年紀重病難起,陌生人聽著感傷兩句不是很正常嗎?可偏偏在這宮裡,要是為沒交情的人歎息,才值得詫異。
穩了穩情緒,林薑搖頭:“臣不認識,隻是年前太後娘娘壽宴,臣奉旨去太後宮中當值,曾見過大殿下的兩位嫡女,大的不過五六歲,小的還是乳娘抱著磕頭的嬰孩呢。”她神色有些傷感:“臣隻是想起了自己,早早就沒了母親。”
皇上神色微微一動:他也是幼年喪母的人啊。
他看了片刻林薑,最終道:“若你不怕砸了你行醫的招牌,就讓畫眉帶你去一趟……”皇上頓了一下,忘記了自己大兒子住在啥宮了,就跳過去:“去老大處看看他媳婦可救不可救。”
林薑行禮:“臣做大夫的,治病救人就是己任,如何能怕病人重病難醫,砸了自家招牌就不肯去瞧病呢。”
皇上搖頭含笑:“你到底不明白其中事。罷了,你去一回也好,說不得還能長些見識,以後在宮裡當差長個心眼,彆看個人病的可憐就發大夫善心。”
看林薑穿著青色官服,襯的麵如白玉,眉眼卻還是帶著少女的稚氣,就點撥她道:“這宮裡多得是治的了病,治不了命的人。你如今還不夠明白。”
隨後皇上拿起案上大皇子的請安奏折,隨手批了個閱,還添了句:“好生保養,切勿過度傷懷傷身,令朕擔憂”,這才遞給畫眉。
天家之事,天家之情,皇上早就琢磨明白了。
正如這件事,他看得出大皇子無情狠辣,為了權柄對發妻都毫不顧惜,皇上心裡對這個兒子已然心寒防備——今日能殺妻,明日就能弑君殺父!
可皇室顏麵重要,皇上不會直接點破庶長子的罪行,汙及皇室名聲。他隻會當看不見,還會在折子上批複安慰大皇子的話,在史書工筆上留下父子情深的嘉話。
要不是方才林薑的話觸動了皇上那一點點幼年喪母的酸楚,他都懶得讓林薑走這一趟,免得把他看重的太醫扯進此事中,他隻準備由著大皇子自己作死,還自己得意以為騙過了君父。
甚至皇上心裡還有更深一層的思量:劉嬪和大皇子母子不是千挑百選,選中了林家做外援嗎。那皇上倒要看看,林如海會不會糊塗了想要這個從龍之功。
畢竟無嫡立長,皇上目前對任何皇子也沒有表現出來偏愛,綜合來說,皇長子還是希望最大的那一根苗。
而皇長子又沒有嫡子,若他許以正妃之位和將來繼任皇子妃的孩子為繼承人,可是一張巨大的甜餅。
隻要功成,都不是簡單的從龍之功,根本就是升級為太子乃至下一任皇帝的嶽父大人。不知會不會有那利欲熏心的大臣投奔了他。
所以皇上並沒有斥責劉嬪,告訴她死了心吧,朕不會讓林氏姑娘嫁給皇子,反而隻是安慰。
安慰到大皇子母子,以為這等癡心妄想能夠達成。
借著大皇子試試林如海也好。要是林如海真有此私心,那就不能再替朝廷鎮壓江南經濟監管鹽政,若是沒有私心,才是值得重用之人。
況且在皇上看來,就算林如海不受此誘惑動心,估計這世上也有人願意博一搏,皇上就準備在旁邊拿著小本子記錄下,這朝中到底有誰按捺不住,朕還壯年,現在就開始押寶皇子了!
自從得知太上皇活不過三載,除了敷衍好太上皇是第一要務,對皇上來說,還有一件要緊事,就是偵查朝中大臣。好生觀察下等他獨自掌權的時候,要用誰,要棄誰,以及要搞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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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皇上看著眼前‘一心都在給人看病’的小太醫,不由搖頭:“讓衛刃先送你回太醫院去準備些醫藥,朕過會兒再讓畫眉帶你去大皇子處。”
林薑行禮告退:“臣這就回去好好準備。”然後又問皇上:“皇上,那臣要不要請千金科的方老太醫一並去診治啊?”
皇上嗤笑出聲:“真是糊塗孩子話。罷了,你且自己去看看,隻怕就明白了。”
林薑非常敬業地演戲,帶著‘陛下你今日頗為莫名其妙’的小表情下去了。
皇上這裡就對畫眉道:“你閒了也常去跟她講講宮中秘聞。朕聽說她天天就在太醫院悶頭看醫書抄錄研習醫道,才進宮幾個月,借閱醫書的數量都快趕上那些進宮七八年的太醫了。”
“可也不能隻在這醫道上頭精通。她是朕禦前的太醫,要是叫人三言兩語就騙了去,朕隻怕要頭疼。”
畫眉公公連忙恭敬應下來:太好了,以後可以奉旨去跟小林太醫說八卦啦。
然後又問皇上:“陛下,小林太醫是個不會掩飾的真性情,若一會兒瞧出來大皇子妃的病症有蹊蹺……”
皇上指著他:“朕叫你去是乾什麼的?攔著她彆當眾說出來就是了。”
說著又將那大皇子的折子直接撇在地上:“拿回去給那個畜生!這一回朕看在孫女們的麵子上,已經額外給了他一次機會了。若他這回見了朕親自點了去的太醫,知道懼怕,讓發妻好了從此老老實實做人就罷了,若是還執迷不悟,那以後也彆怪朕無情。”
畫眉公公低頭應了,然後連忙自己去撿地上嘩啦啦散開的折子。他入宮多年,也頗認識幾個字了。
一打眼就看到了皇上的批複。
心道:隻看這批複,皇上對大皇子多麼疼愛眷顧,生怕他為了妻子病重而憂傷焦慮,可實際上,皇上估計抽他兩個耳光的心思都有。
又不由感慨:從大皇子這次出手開始,這宮裡諸皇子終於正式步入爭奪太子之位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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