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馬院副倉皇遁走,畫眉公公才四平八穩甩著拂塵進來坐下道:“看來林院正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
林薑在畫眉公公跟前倒是更能表露態度說些真話,隻是冷笑道:“公公當日是與我一起見過大皇子妃臨終前模樣的,如今隻一個鎮國將軍,難道抵得過大皇子妃餓病至死的痛苦嗎?”
畫眉公公把手裡的拂塵擱下,從林薑案上拿了一塊薄荷糖吃。
他眉目不動如木雕:“方才我去瀚辰宮傳旨,劉嬪與大皇子母子倆,狀若瘋魔,隻是不肯接旨非要麵聖,很是鬨騰了一陣子,好在我提前從衛統領那裡借了幾個身強力壯的龍禁尉。”
正因去宣這趟旨意,畫眉公公才比馬院副來晚了一步。
而衛刃來晚的原因,就在畫眉公公下句話裡體現出來:“皇上早說了不見大皇子的,聽說他不肯接旨更是動氣,方才吩咐過了,命衛統領即刻‘送’大皇子出宮去。”
畫眉公公唇角微微帶了一絲笑容:“橫豎大皇子隻是鎮國將軍,不必繼續住在宮裡,與其餘皇子一起等親王冊封禮了。”
剩下四位準親王,還是能繼續在皇宮裡住個一兩月,等繁瑣的親王手續辦完,再風光拜彆親爹出宮入住王府的。
林薑十分‘關心’:“是嗎?大皇子今晚就出宮去?那他住哪兒啊。”
畫眉公公無所謂道:“陛下的意思,京中爵位到了頭,宅院收歸朝廷的宅子不少,也不必新造了——就讓大皇子住在從前鎮國公府吧。”
沒錯,從前因太上皇護著,家中子嗣沒有被流放的鎮國公府,現在已經連爵位都沒了,國公府自然也被收歸國有,他們牛家隻好舉家遷徙到新置辦的普通民宅裡去。
正好空出來的鎮國公府,被皇上用來塞大皇子了。
皇子分封,諸事繁雜,畫眉公公也不可能多待,他這一趟過來就是順道的。於是很快也起身告辭。
隻是臨走前說了一句:“大皇子……新封的鎮國將軍心胸狹隘,林尚書是禮部尚書,主持此番封爵之事,而衛統領又是奉旨押送他出宮的人。如此一來,隻怕他要恨死貴府和林院正你了。宮裡劉嬪定也是如此。”
林薑點頭,對大皇子表示理解:這兩個都是她的親人,大皇子母子可不是恨得要咬她嘛。
畫眉公公這是特意來提醒她,須得防著狗急跳牆才是。
畢竟在畫眉公公眼裡,衛刃是個武力值超高的人,大皇子很難把他怎麼樣,而林薑卻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萬一出點什麼事兒,那真是挽救不及。
大皇子這樣的人,可什麼齷齪手段都會用。
要是從前的林薑,還真要怕上一怕,可自從有第五層商店之後,林薑護身之物不要太多。
她謝過畫眉公公好意,將他送出去。
其實她還真怕大皇子受此打擊,意誌消沉下去。她倒盼著他繼續作點死,早早上黃泉路去給大皇子妃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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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的案例有研究價值,成功者的更有。
作為現今皇子裡唯一一個沒有成婚,連嶽家都沒有(四皇子已然定了親事)的五皇子,居然破例也封了親王,不由讓朝臣們注意起這個從前默默無聞的皇子來。
甚至齊陽長公主都覺得奇怪,跑進宮來問母後:皇兄是極喜歡五皇子,還是此舉令有什麼深意?
連她都被皇上搞迷糊了,畢竟就在去歲太上皇駕崩之前,大皇子還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呢,是第一個被委任出京巡查的皇子,那簡直就是個太子的架勢了。
怎麼風雲變幻這麼快,一個長子成了鎮國將軍,倒是默默無聞五皇子破例封了親王。
齊陽長公主不能不考慮:畢竟她還有個兒子呢,要是皇上早定了立儲的心思,她也得讓兒子提前跟太子打打交道不是。
太後搖頭道:“外頭多少人看不穿,你也看不透你兄長的心思嗎?皇上這才剛要放手曆練皇子們呢,哪裡就有了什麼偏向。你不要這會子一腳踩到渾水裡來,”
齊陽長公主一向聽親娘的話,聞言也就放棄了這個想法,隻道:“以往也沒聽說老五哪裡格外出色啊,怎麼這回倒是忽的被皇兄看到了?”
太後一笑:“當今陛下,是個極聰明也極眼明心亮的皇帝,凡事他未必說,但都在看眼裡。老老實實做皇子,未必不是一種格外出色——自從放出封爵的風來,宮裡皇子們上躥下跳地著急,他們的母妃們也跟著亂騰,可不就顯出五皇子母子的安穩來了。”
齊陽長公主挽著太後的胳膊:“母後放心吧,我知道您這是提點我。我才不會亂蹦,誰是太子爺不都得叫我一聲姑姑?”
太後帶笑拍拍女兒的手:“是啊,咱們隻等著就是了。皇帝必能放出眼光挑一個好太子來,繼承這大周的江山。”
無他,皇帝兒子基數大選擇空間也大,從前是沒怎麼管教,以至於諸皇子都野草似的不為人知。現在皇上轉頭開始上心了,這烏泱泱小二十個兒子,最差也能挑出個守成之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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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榮升’鎮國將軍後,林薑覺得天藍水清的,連炎熱的夏天似乎都沒有那麼難捱了。
這日正是酷暑,林薑腦海裡忽然響起電子音:“綠豆湯日到了,綠豆湯日到了。”
林薑從案牘勞形中抬起頭來。
這是她從係統買的備忘錄小助手,為了聽著親切,林薑還特意錄入了黛玉養的那隻鸚鵡的聲線。
唯一的不好處就是,那鸚鵡是個話癆,什麼話都說兩遍。
而這綠豆湯日,就是氣溫超過一定度數的時候,林薑設置的提醒。
夏日裡,禦膳房每日都會給皇城中各工作部門送綠豆湯解暑。不過那種大鍋綠豆湯,比較樸素寡淡,林薑就在小助手裡設置了提示,哪一日溫度過高,她就自掏腰包,讓禦膳房做消暑冷飲送來。
她出門想找小雀兒幫她去禦膳房傳話——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小宮女時時在這第三重院裡,那實在是個機靈討喜的孩子。
林薑出門站在簷下,卻沒看到小雀兒,還是在廊下蹲著小太監跑過來道:“院正大人,小雀兒去藥庫了。”
“藥庫?她有什麼不舒服的?”
這宮裡太監宮女是不能看正經太醫的,一般有了不舒服,就會去藥庫裡請看藥草的學徒們給自己瞧一瞧。
小太監笑道:“大人放心,小雀兒沒事,她就是喜歡聞草藥的味道。之前她與奴才說起來,看著大人在屋裡研磨調藥,她就覺得羨慕極了。這些日子她有空就會往藥庫跑,主動去幫著那裡的管勾們曬藥呢。”
林薑心裡一動。
她的收徒之事,一直隻在計劃表上,還沒來得及實行——實在是她天天都在宮裡,太醫院加書局就足夠她忙活的了。
便是收了徒弟,也沒法言傳身教。
此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若是小雀兒是個喜歡醫道的,倒是方便了,小雀兒是日日可以在她旁邊的。
“院正大人是有什麼吩咐,奴才這就去叫小雀兒回來?”見她一時不說話了,小太監忙仰著臉問。
林薑這才回神,對他笑了笑,把銀子交給他:“不必了,你幫我去禦膳房跑一趟吧。”
幫著傳話,尤其是去禦膳房是小太監們最喜歡的差事,連忙歡天喜地去了。
林薑則拿起傘,往藥庫走去。
既然小雀兒在藥庫偷學了一段時間,甚至寧願義務勞動幫著搬東西,她也想看看她學到了些什麼。
這日陽光晴好,藥庫的管勾們正帶著數十個學徒,忙著在庭院裡搭架子曬藥。
林薑站在門口廊下陰影處並沒有出聲,隻用目光梭巡,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小雀兒。
她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兩塊油紙跟前,似乎在凝神觀察油紙上擺著的一盒盒的金黃色的藥草粉末。
小雀兒這樣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疑惑,隻見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沾了一點點邊緣上的粉末,放到鼻子下麵聞了聞,又放到口中嘗了嘗。
然後她才站起身子,叫住一個忙碌的學徒,帶著幾分膽怯,卻還是開口了:“這,這位大人,這藥您是不是裝錯了。”
那學徒不耐煩道:“你亂說什麼,哪裡來的小宮女,非要在今日裹亂,快閃開些。”
小雀兒咬了咬嘴唇,仍然是道:“這不是海金黃,這是蒲黃……”
她話音未落,就被那學徒虎著臉推了一把:“你瞎說什麼!還不快滾!”太醫院藥庫裡每個人負責各自的藥草,這海金黃和蒲黃都是這學徒負責研磨分裝晾曬藥粉。
這兩味都是取藥草的根莖磨成粉,好方便取用的常見藥材。而且兩者都是金黃色,隻有氣味有些差彆,是比較容易混淆的藥物。
偏生這兩味藥一涼一熱,絕對是不能貼錯標簽的,否則便是犯了大錯,罰一個月的月例都是輕的。
故而那學徒一聽,立刻急了,當時就推搡著小雀兒走。
小雀兒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
“小雀兒。”林薑依舊站在門口,撐著傘,喚了她一聲。
整個庭院裡忙忙碌碌的學徒們,並兩個來回走動負責監管的副管勾連忙都停手了。
“院正大人,您怎麼親自過來了,今兒這太陽這麼大,您要是中了暑氣,就是下官們的罪過了。”副管勾連忙跑過來行禮。
林薑把小雀兒叫到身邊,對那副管勾道:“你的罪過不是這天兒熱了,我中不中暑,而是沒管好底下的學徒。”
方才學徒推搡小雀兒那一幕,旁邊自然也有人看到,這管勾也撇了一眼,但都沒人開口說話:一個自己人,一個小宮女,向著誰還用說?就她這小黃毛丫頭,還敢說藥庫的資深學徒辨不清藥?
就算現在,這管勾也隻以為院正大人說的是推人有錯。
副管勾又熱又著急,臉上的汗都成了行,抬起袖子擦了一下才賠笑道:“我這就叫那學徒來給這位姑娘賠不是。”
林薑卻又搖頭:“對個才十歲的小姑娘動手,是他做男人上的不對,自然要過來正經賠不是。”
“但我要說的是你的錯處:作為太醫院的副管勾,有人提出藥材貼錯了名稱,這樣要緊的事兒,你不去複核,反當做沒聽見,連驗一驗藥材這樣簡單的事兒也不做?”
副管勾愣住了:“這,這不能夠吧。小劉管這幾味藥有四年多了……”
林薑覺得,下一步太醫院的改革就是三級多人負責製了。這專人專項實在是不保險。
人又不是神仙,總會出錯的。
比如現在。
林薑不是因為對小雀兒更熟悉更喜歡才向著她,也不是喜歡看標準打臉劇情,想要充當從天而降保護弱者的霸道總裁。
而是她看到了小雀兒的做法:她蹲在地上,不僅僅是觀察和聞過了藥末,甚至還嘗了味道。
海金黃和蒲黃外表差距很小,聞起來也隻是略有不同,但味道可是截然不同。
一味微苦中帶幾分甜味,一味則是苦的能讓人把膽汁吐出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小雀兒是嘗了藥末後才說裝錯了,林薑當然更相信她。
果然,在林薑的注視下,那位管勾上前嘗了藥末後,也是臉色大變,當即嗬斥那學徒道:“你也是做了好幾年藥庫學徒了,怎麼這兩味藥還會弄錯!難道磨藥的時候鬼蒙了頭了不成?”
說著汗水更是蹭蹭冒,這回就不是夏日的勞碌汗了,而是涔涔冷汗:陛下用著的養身藥裡,就有少量的海金黃。
這要是錯了……
管勾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林薑看他神態,就知道不必自己再處理這裡的細枝末節事兒了,她要做的,是再請兩位副院過來,研究一二這太醫院的管理製度。
於是待那學徒誠惶誠恐上前賠不是後,林薑就先帶上小雀兒回了自己屋裡。
遞給小雀兒兩塊糕點後,林薑慢慢問她,是怎麼覺得那盒藥錯了的。
畢竟兩塊油紙上放著七八十匣子藥,小雀兒是先看準了一盒,然後才嘗的,說明在她嘗藥之前,已經懷疑這盒藥有問題了。
可藥庫的資深學徒都沒有看出什麼異常,小雀兒又是怎麼發覺的。
小雀兒還在為今天惹了事有些緊張,聽林薑問,她才有些畏懼道:“我,我一直鼻子很靈,那些藥的味道我聞過一次就記住了。”
林薑忍不住一笑:小徒弟找到了。
她伸手摸了摸眼前孩子有些枯黃稀少的頭發:“小雀兒,你願意跟我學醫嗎?”
小雀兒驟然抬起頭來。
林薑從來沒見過那麼亮的眼睛,那一瞬間,小雀兒眼裡綻放出來的驚喜和快樂,讓林薑都錯愕起來。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在小雀兒眼裡,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星辰。
林薑身上帶著【知識的星火】buff,在有誌走醫道的人眼裡,林薑就像是冬夜裡的火苗,黑夜裡的星辰。
而對小雀兒來說,從剛入宮的小林太醫,到太醫院院正,林薑從沒有變過,一直是她心裡最敬重的人。
她看到林薑,就想起星星。
那還是她剛進宮的時候,年紀比現在還小兩歲,年小體弱吃飯就總是比旁人慢,嬤嬤們總是在她沒吃飽的時候,就收走了所有的饃饃,然後教訓她:“下次要吃的快點,難道伺候主子的時候,還要這麼慢騰騰吃東西不成?”
那時候她總是餓,餓的站不住,卻因為年紀最小,被眾人排擠欺負,早上還要早起掃宮女的院落。
餓的頭暈的時候,她就拄著高大的竹掃帚站一會兒,抬起頭,就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中嵌著幾顆明亮的星辰。
當星辰真好啊,可以呆在那麼高的天空中。
後來,她遇到了像星辰一樣的人。
林薑見小雀兒兩眼亮完後,隻是盯著自己好久不說話,不由又問了一遍。
小雀兒這才驚醒,‘噗通’跪下,在林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三個頭都磕完了:“小雀兒見過師父!”
林薑扶她起來:“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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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衛刃來接她下班的時候,林薑就把小雀兒推給他看:“這是我收的第一個徒弟。”
衛刃有些意外:他知道林薑有收徒的意思,但沒想到是從宮裡收一個小宮女。據他所知,太醫院不少太醫,都明裡暗裡跟林薑推薦過自家的孫女晚輩。
衛刃原以為林薑會在閒了之後,從這些人裡麵挑一個,畢竟醫道世家出來的,耳濡目染基礎就比彆人強不少了。
不過林薑既然選定了,衛刃也就百分百相信她的眼光:她不會因為覺得某個小宮女可憐,就隨意收徒,必然是有可取之處。
便對她一笑:“恭喜。”
小雀兒見了衛刃還是有點怯怯的,對這位總是身著甲胄的大統領,有些害怕。
林薑就鼓勵她道:“方才我跟你說過了,你管我叫師父,管他叫什麼來著。”
衛刃疑惑看過來。
小雀兒收到師父鼓勵的眼神,終於衝過來對著衛刃行禮:“徒兒見過師娘。”
衛刃:……
林薑笑得伏到了椅背上,笑過後才讓小雀兒先回去了。然後對衛刃道:“這可是我找到的第一個徒弟,你這做師娘的不得給點表禮?”
衛刃見她這麼高興,也就笑了:“好,我回去尋一套好的醫具送給她。”
而林薑回府後與黛玉分享了這個好消息後,黛玉都不用她提,直接仔細備了一份禮讓林薑幫著帶給小雀兒:“姐姐的第一個徒弟,我自然要給表禮的。”
林薑入宮後,就將衛刃和黛玉的禮一一展示給小雀兒看,然後道:“宮裡宮女不許有除賞賜外的私產,這些我先給你收著。”尤其是黛玉的禮,裡麵還有一塊晶瑩剔透待鐫字的空白玉牌,若是這樣的珍貴之物在小宮女身上,以後出宮盤查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