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嫁妝(2 / 2)

且說邢夫人從前確實有些嫉妒兒媳婦能管家,自己這個做婆婆的倒摸不上手。

隻是她之前從沒親眼見過鳳姐兒調度人事工作,今日這第一回眼見,不由也覺得,老太太讓鳳哥兒管家,還是有道理的,果然她思路明晰,口舌簡厲,安排的分毫不亂。

可以說婆媳兩個第一次在正事上頭合作,居然還頗為愉快,同時對對方刮目相看起來。

而至夜間諸事停妥後,黛玉自然在院中置酒,款待邢夫人和鳳姐兒。

林薑這日從宮裡出來後,都沒回衛府,而是也來林家加入了這場小宴。

黛玉臨出嫁的這些日子,林薑是早與衛刃說好了:彆等我,我不回家,我要回娘家陪著妹妹直到出嫁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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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薑來加入這個小宴不是空手來的,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後一小桶琥珀酒也貢獻了出來。

原本邢夫人在賈家是很少吃酒的:畢竟賈赦隻摟著小老婆喝酒,也不請邢夫人一起。而賈母帶著家裡媳婦晚輩玩的家宴,邢夫人坐在裡頭也無趣,就隻是隨著賈母喝兩口,意思意思就罷了。

而今日卻是邢夫人少有的大展鴻才的機會,於是心裡也暢快,這琥珀酒又好喝,不免多喝了兩杯。

這喝的微醺起來,話匣子就打開了。

從黛玉的嫁妝說到了自己的嫁妝。

邢夫人麵帶追憶之色:“我們家有姊妹三個,當時母親去世時,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都極小,也是我自己收拾著出嫁的。”

邢家隻是普通官員,當年能與榮國府這樣的國公府邸結親,便是做繼室太太,也叫當地不少人羨慕的眼珠子都要掉了。

而邢家家境平平,邢夫人的生母又都去的早,她為長女隻好自己料理儉省,辛辛苦苦備全了一份在她看來十分過得去的嫁妝。

隻是她傾儘全力給自己謀的嫁妝,在彼時的賈家,甚至現在的賈家看來,也是頗為簡陋寒酸的。

邢家的嫁妝送來一擺,不用彆人指點,榮國府自己就看著不像話,又恐來往的姻親笑話,當時賈母就做主,由賈家公中出錢,私下添了些擺上。

親戚麵前是糊弄了過去,但此事可瞞不住榮國府的層層主子下人們,他們都知道,新要入門的大太太手裡沒錢。

於是邢夫人嫁過來後,根本就沒有融入賈家的機會,便成了尷尬人。

也是從那時候起,邢夫人就總自覺得低王夫人一等,凡事就要跟二房計較一番。當然,也不隻是她覺得,而是府裡人都這麼看。

當著兩個晚輩在這裡,邢夫人倒是沒把往日心酸說的這麼明白,隻是感慨:“所以這婚姻最要門當戶對,不然高嫁難受,低娶的心裡也總存著些歪意,覺得吃了虧似的,再難和睦。”

說起嫁妝,林薑笑著晃了晃酒杯:“我聽說當年齊陽長公主出嫁,足足抬了四日的嫁妝,這還是太後精簡過了,免得逾越了成帝爺嫡長公主出嫁的舊例。”

其實按照林如海給黛玉準備的嫁妝,要是慢慢仔細抬著送往紹王府,也得需要四日。

但那未免也太招搖僭越了,直接就犯了宮裡的公主則例。所以林如海也是費心精簡,優中選優,忍痛從嫁妝單子裡裁了些暫時用不到的物件,預備以後慢慢給女兒。而鳳姐兒這裡,也是把人手安排的充足,將送嫁妝的行程緊鑼密鼓排到兩日內去。

邢夫人話越說越順溜,聽林薑說起長公主,就道:“這是皇帝家嫁女兒,自然是花錢如流水。尋常人家哪裡出得起這樣多嫁妝?你們細想,這可不是一回的買賣,姑娘三朝回門得辦宴席吧,逢年過節得走禮吧,這是沒頭的,所以許多貧寒人家都覺得生女兒愁得慌,以後最少要白費一份嫁妝。”

而在座諸人,除了邢夫人外,還真都是出身大家的姑娘,沒受過銀錢的苦。聽邢夫人說起有的人家打腫臉充胖子,為了不丟麵子,隻好借錢給女兒置辦嫁妝等事,都有些聽住了。

對邢夫人來說,難得有人專注聽她說話,不免說的更感慨了。

邢夫人是看銀錢的專家,看了黛玉的嫁妝,就知道林如海在裡麵花了多少錢與心血,有好些東西,都不是有錢能現買來的,想來是一直準備著,然後從江南帶上了京城。

一時多年心酸湧上,邢夫人就把話說冒了:“你們深宅大院住著的小姐不知道,外頭許多人家覺得女兒生了是賠錢貨,賣女兒都是好的,還有那等生出來就把女孩扔到外頭去或是溺死的。”

“像姑老爺這樣疼女兒的實在少。”

鳳姐兒原還隻聽著,見邢夫人越來越傷心,話題越說越沉重,連忙往回拉扯:“太太是不是喝多了酒,請廚下下碗麵來吃吧,不然再喝下去傷胃呢。”

鳳姐兒想要岔開,黛玉反而細問起來,請邢夫人細說說。

如今黛玉也已經不是書中,當票也不認識,被鎖在榮國府不諳外事的姑娘了。但她到底是膏粱錦繡中長大的閨秀,林如海又格外愛護,對她來說,賣兒賣女骨肉分離的就是她知道的人間疾苦了。

可這等親手殺死自己懷胎十月生下女兒的事兒,對她來說實在是令人發指的震驚。

這幾年黛玉管著林家上下,也與林薑一起整理過醫書,是有誌做些事情的。

見黛玉要聽,林薑也說了些,多是聽年紀大了的宮女們說起的民間之事。

而邢夫人聽林薑提起老宮女來,越發道:“我哪怕就坐在家裡,也是聽過的,林院正特意為到了年紀出宮無依無靠的宮女們尋了出路,選了些老成可靠的去你家的醫館做活計。”

“這自然是你心善,體諒她們的不容易和悲苦。可你到底還是沒吃過苦的官宦小姐,隻看這些老宮女就覺得她們是最苦的。還不知世上多少女孩子,出生就叫人溺死、捂死了。”

“這些爹娘養大了,再賣到宮裡去的女孩子,都算是家裡看重的了,還肯留著她們。民間多少人家,第一個女兒出來的時候,覺得稀罕還會留著,到了第二個,許多就直接不要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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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薑見黛玉神色,就知她在想什麼。

其實隨著醫館建成,這些時日書局刊印的醫書,越來越專業化。術業有專攻,還是太醫院的太醫們,編纂醫書更為精道。

這些日子忙於出嫁前的準備,黛玉無暇顧及其它,但出嫁後的日子,她必不想隻在紹王府後宅裡轉悠,也想做一點自己的事兒。

果然,黛玉對邢夫人道:“大舅母,我知道外頭有善堂專門收養棄兒,若有專門收養女嬰的善堂,讓那些養不起或不願養女兒的父母,將女兒送進善堂,不費銀錢,就不用傷其性命了。”

邢夫人先是一愣,然後笑道:“若是如此,隻怕能好些。”

“不急。”林薑對黛玉道:“再有兩個月就又要過年了,每逢年節,由太後起的皇室女眷,都要行善事,最多的是設粥棚,另外也有將銀錢糧食送往京中各種善堂的舉動。”

“紹王妃必也要帶著宗親們行此事的。”

“妹妹有此意,正好到時可以與王妃一起做此事。”這京中規矩就是如此,閨閣姑娘和年輕媳婦做些什麼,要被指指點點,有個長輩當保護傘就不一樣了。

邢夫人在旁點頭,忽然拉起了鳳姐兒的手:“正是呢,婆媳就是要多處一處,一起管些家常事,才知道彼此的好,今兒我才知道鳳哥兒以往多難。”

鳳姐兒簡直懵掉了。

這是太陽打哪邊出來了,邢夫人居然拉著她開始表揚她!

王熙鳳難得瞠目無話的樣子,看的林薑笑得不得了。

好在邢夫人今日是有酒了,也沒有發現鳳姐兒的呆滯,她放下鳳姐兒的手,又對黛玉道:“外甥女,到時候你們王府裡果要設收養女嬰的善堂,我在家橫豎也閒著,也願意去給你們幫幫忙的。”

鳳姐兒在旁吃驚比方才更甚:夭壽,難道大太太要拿出私房錢來給善堂?大太太要往外拿錢了!這不比誇她更嚇人嗎?

不過很快,鳳姐兒就發現自己婆母還是立住了愛錢人設的。

出力還是可以的,出錢,那是不能夠。

隻聽邢夫人接下來就補充道:“雖說我沒有什麼銀子,但很可以幫你們管管善堂的那些婆子女人們,你們都是嬌小姐出身不知道,有一種老婆子們才壞呢,就像有的醃臢尼姑庵裡的老尼,專門騙了女孩子去逼她們做些……”

她雖不說下去了,但眾人也能想到是什麼事。

林薑和黛玉都點頭:確實得有個邢夫人這樣了解市井,了解外頭買賣行情,又管錢管的嚴的人才好。

到底紹王妃也是蜜罐裡長大的人,與黛玉相仿,對一些底層的黑暗,是沒見過也不會多想的。彆她們心是好的,出錢出力建了一座善堂,反倒害的女孩子們進入了另一種地獄。

於是林薑就舉杯敬邢夫人:“那大太太也算是監堂禦史了!”

邢夫人歡喜裡倒是還有點久違的羞澀,忐忑道:“這,我也就幫點忙,哪裡就是林院正誇得這樣。唉,其實養些女娃兒並不費事,稍大些她們便能自己做活養活自己了。”

林薑點頭讚同:說來大周朝最合她心意的一點,就是朝廷明令禁止女子纏足。

既然沒有了這種陋習的限製,女子一雙天足,其實不管是在耕種力作,還是養殖漁牧都不輸給男人。更甚至有的女人在擔物苦力上,也不輸給瘦弱男人。

黛玉就已經有了腹稿規劃:在女嬰善堂裡,召些老來無子無依無靠的婦人,教女孩子們些耕種、養蠶、女紅等日常勞作。一來讓那些婦人有些進益可以過活,二來,也讓這些女孩子將來有養活自己的本事。

女子從來不缺辛勤勞作與承受生活磨難的韌勁兒,她們所需要的,不過是嬰孩時候,活下去的一個機會。

這晚的小宴,還是鳳姐兒開口收住的。

她舉杯笑道:“我是個火燒眉毛隻顧眼前的人,咱們如今先好生把林妹妹風風光光送出門子。旁的主意再慢慢商議去,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杯盞輕碰,響成清脆悅耳的祝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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