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茶水都徹底涼了下來,林薑才拿定了主意。
她抬頭看著高齊宇:“這事兒,拜托小侯爺先彆與旁人提起,我要再想想,如何去做。”
高齊宇答應下來,然後把他的羊皮地圖卷吧卷吧告辭了。
而林薑則罕見的從宮裡早退,與當值的劉院副匆匆說了一句後,就出宮回家去。
回去後就開始翻衛刃的家書。今日高齊宇提起毒瘴之事,倒讓她想起從前衛刃的一封書信。
果然,就在兩月前的家書中,林薑翻到了一封:在那裡麵,衛刃用一種看似偶然提起的語氣,問詢林薑有無上好的解毒藥。
他說的非常輕鬆而含糊,隻說當地有一處小山穀,其中布滿了白色的霧氣,當地百姓都說進去就會毒死。甚至就算擅長閉氣的人也無用,因眼睛皮膚也要暴露在外,總會有所損傷。
就問起林薑天下有無解毒瘴的靈丹妙藥,他倒想進去瞧瞧。
“騙子!”林薑氣的砸了一個枕頭出去。
衛刃想必是親到西北後發現了這山林,甚至也聽聞了當地的山精傳說,所以如高齊宇般,想過從山林中穿過去突襲北戎的法子,才寫信來詢問解毒藥。
而看他要的量,不知是怕林薑起疑還是怎的,隻要了他自己的,隻說他自己要進小山穀一探,說其中有異獸存在頗為感興趣。
好在當時林薑隻回他,世間毒素千千萬,哪怕同一處山林,瘴氣還可能不同呢,怎麼會有特效藥服下去百毒不侵。
林薑當時還在心裡嘀咕道:除非她哪天人品大爆發,抽中了天龍八部裡,段譽吞下去的莽古毒蟆,然後燉了讓兩人當雪蛤吃,從此都能百毒不侵。
現在想想,她不由後怕起來:若她真是一時手鬆,給了衛刃一瓶解毒丹,是不是他就敢一個人闖山,準備穿過不知根底的毒瘴,孤身深入北戎去?
這樣想想,她就生氣。
林薑算是個愛惜東西的人,不怎麼拿東西出氣,尤其是一套的東西,少一個她就心疼。
枕頭砸一砸最好了,也不會壞。
誰知這一砸下去,隻聽見“嗷嗚”一聲。
林薑轉頭去看,發現原來是貓咪正窩在角落一塊陰影裡睡覺,銀漸層的毛色,與陰影非常好的融為了一體,林薑方才就沒看到。
這一枕頭砸過去,雖然沒有正中它,但也把素來愛炸毛的膽小貓貓嚇得原地蹦了起來。
林薑連忙過去安撫:“摸摸貓頭,嚇不著。”
都都並不知道,或者也並不在意眼前的人,就是方才砸枕頭嚇到自己的人,它隻是聞到熟悉的氣味,就帶著一種撒嬌的貓叫,蹭了蹭林薑的手心,然後小小地打起了呼嚕。
方才的害怕已經被它忘記了,隻是安心靠在林薑手心裡。
林薑忽然就被它招下淚來。
這種小動物的,全心全意的依戀,讓近來一直精神明鬆暗緊的她,有些破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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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進來的時候,就見姑娘抱著膝蓋坐在矮榻上,安靜的在落淚,貓貓乖巧的被她圈在懷裡,似乎是溫順,又似乎是迷茫,甚至還伸手去抓林薑腮上落下來的淚珠子。
寶石簡直是嚇死了。
她幾乎沒有見過姑娘流淚,或者說,姑娘連傷痛難過的時候都不多。
這會子忽然哭成這個樣,寶石一看案上又放著許多衛刃寫回來的家書,寶石不由腿軟起來,難道是將軍的安危……
她努力走過來,半跪在林薑身邊的腳踏上,輕輕問道:“姑娘,姑爺寫信回來了?”
林薑接過她遞的手帕:“這是個騙子。”
寶石換了另一種心驚肉跳:聽這意思,姑爺的安危似乎沒問題。但姑娘這話的意思,莫不是姑爺真的沒把持住,在西北這幾個月,竟有了妾室?
那,那姑爺的安也隻是暫時的,這要從西北回來,估計也要涼涼。
寶石收住自己各種想法,先勸道:“朝廷在那邊打仗,消息不通,這幾個月連西北那邊的羊肉,市井上都貴了起來。姑娘且等等,彆冤枉了姑爺……”
話音未落,就聽林薑道:“他自己白紙黑字寫著呢,誰能冤枉了他?”
寶石驚呆啦:天啊,姑爺這麼猛的嗎?在西北拈花惹草還敢直接寫信挑明讓姑娘知道啊?當日兩人大婚後,林薑手刃皇甫貓貓的事兒,寶石也在現場,當時姑爺那個神情,真是傳說中的‘英雄也有一怕’。
這會子遠隔西北,咋就這麼膽肥起來。
林薑和寶石彼此雞同鴨講了一盞茶的時候,寶石才反應過來似乎不是這麼個情況,後漸漸問出了事情的真相,心才落到肚子裡。
但她到底是內宅侍女,並不知該如何安慰林薑這種大事。
於是她提議道:“姑娘,不如我叫人備馬,您回家與兩位老爺商議一二?”
林薑起身:“好,再有,讓人給紹王府送一封帖子,我明兒去瞧瞧妹妹。”這事兒她必須跟黛玉和周黎蘅也吐槽一二。
而林薑的情緒,在馬車上就徹底平靜了下來。
其實這件事不過是個引線,她近來是有些累了。從過年那會兒福建傳來海匪做亂起,一直到這個夏天,朝上都是亂哄哄的。
戰爭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
說生衛刃的氣,其實冷靜下來想想也罷了,倒是還有些慶幸,借著這個由頭自己宣泄了一回情緒。
她是哭完了徹底恢複了賢者平靜,然而林如海聽說侄女黃昏驟然歸家就有些擔憂。
而林薑一入書房的時候,叫燈明晃晃一照,分明是哭過的樣子,林如海當時就生出了和寶石一樣的驚恐,彆是衛刃出事了吧!
於是林如海的手立刻放到了案旁的小螺鈿抽屜上:他隨時準備給侄女和自己拿一粒保心丹吃吃。
而林薑看到林如海的臉色,就了悟他誤會了,連忙道:“叔父放心,衛刃沒事兒,還好好活著。”
林如海鬆了口氣。
不由好奇什麼事兒,能讓一貫堅強的侄女,居然是哭過後帶著形容回來的。於是就命小廝再去請林長洲,好讓他來了,林薑一總說話。
而這邊,林薑就對林如海道:“叔父,您一會兒彆吱聲,我嚇嚇父親。”
林如海無語:看來是真的沒什麼大事,她還有這樣的玩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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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林長洲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林薑的淚眼。
隻見林薑雙眼哭的像是紅眼兔,還用帕子揉著眼睛擦淚,對他道:“父親,衛刃,嗚嗚嗚……”
林長洲看著她,非常從容安慰道:“沒事的,便是大周不倡寡婦改嫁,你也可移居茜香國,那裡沒有那麼多拘束規矩。”
林如海聽了這話,手不由再次伸向了保心丹。
為什麼三哥在女兒女婿的問題上,總能讓他瞠目結舌。
林薑裝不下去了,隻好把手帕放下:“父親怎麼知道衛刃無事?”
林長洲淡然道:“他要真出了事,你且來不及哭哭啼啼,你必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找準真凶報仇的。說不得自己還要直接去西北。”
林薑笑道:“知我者莫過於父親。”然後她端正了神色:“可我現在,還真需要親自去西北一趟。”
雖說林家藏書極多,但林如海是文臣出身,書房還真沒有什麼西北的風俗人物,也無大周邊境輿圖。
不過他們都是心有大局的人,林薑隻拿著毛筆大約給兩人畫了通城兩側的情形,他們便都能理解。
“隻是一條線索,能否穿越山脈截斷北戎供給還不好說。”林長洲沉吟片刻道:“皇上未必會為了一條線索,準你去西北。”
這跟研究火器不同,雖說火器研究進展的慢了些,但屬於一旦造出威力夠大的火器,是百分百可以轟開通城城門的。
做皇帝,有時候就是做上佳的賭徒。
這種事兒無疑是值得下注的,哪怕火器這次交戰都用不上,但總有下次,且有了這樣的火器,大周就有了一層抵禦外辱的底氣,是穩贏不賠的賭局。
但西北通城之西,絕地之林這樣的賭局,皇上卻未必會跟了。
兩軍對壘消耗,大周占優勢的情況下,皇上未必願意承擔可能損失一個太醫院正,一個京營節度使的風險,讓他們一探密林毒瘴。
“可再拖下去就沒有風險嗎?西北時時刻刻都很危險。”
尤其對衛刃來說,這都已經撿了個爹了,再拖下去,說不得西北還會發生什麼軍變。
大周這邊知道,消耗戰有利,那北戎王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自己會被大周耗死,還坐以待斃。
接下來他的每個舉動,每次反撲,都可能會給大周無數的將士與百姓造成傷害。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一群被逼急了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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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林薑想著打腹稿,怎麼讓皇上同意她去西北的時候,朝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西北鹽城一兵屯的千夫長,來到了京城,帶來了一封震驚朝野的‘前鋒將衛刃通敵’的書信。
鹽城是離通城最近的一座小城,鹽城駐軍原本多是當地人。但這回北麵多地軍隊彙成的大周軍到達西北後,鹽城的駐軍就換了一批又一批。
而原本的幾千鹽城軍因是當地人,對西北的風土地貌比較了解,便被理國公打散了,編入了各軍伍中。
也是理國公謀慮深遠:戰場多變,有時被衝散的部隊不及接應,有西北當地人在軍中比較方便指引路線。
衛刃所在的前鋒營,自然也有鹽城軍編入。
尤其是先鋒營要衝在最前,還都是騎兵很機動,為防交戰起來前鋒營與後頭大軍失聯,理國公還特意選拔了最善騎射的五十鹽城軍歸入衛刃的先鋒營。
其中就有一位姓周的千夫長。
在西北一眾彪悍的軍士裡頭,這位千夫長隻是個平平無奇的人,無論官位還是軍功,都很是中遊,麵相也很平常沒有絲毫記憶點。
屬於一個彆人見過,甚至打過交道,也會很快會被忘記的普通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普通的土生土長的西北將士,卻做了件很不普通的事兒。
半月前,他先是回稟生母忽然過世,然後頭上綁著白麻布條,哭向軍營裡,想請了七日假,說要料理母親喪儀直到頭七。
雖說軍中有奪情一說,尤其是戰時不能擅自離開軍營。但這周千夫長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且家就在不足二十裡開外的鹽城本地,聽說還是獨子家中再無其餘人可料理喪事,奪情未免太過不通人情。
且當時大周軍隊與北戎已然幾個月未有大戰了,先鋒營也隻是每日做一做巡邏等事,若為戰時規矩拘著不讓他回家安葬老母,似乎情理上說不大過去。
於是經過層層申報,最終理國公親自批複,許他七日假,回家料理喪事。
這一許,這位周千夫長就通過鹽城,一路狂奔向南,直奔京城,什麼安葬老娘,根本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他一到京城,就開啟了叩閽狀告之舉。
所謂叩閽,正是指民眾有大冤要訴時,擊禦鼓告禦狀。[1]
叩閽一事在京城已然多年未有過了,這一回驟然發生,來者還是西北將士。恰逢早朝時分,皇上以為他有什麼大的內情要訴,索性直接在朝上召見了他,。
誰料這位風塵仆仆的千夫長一到朝上,就立刻跪了直接檢舉先鋒將衛刃通敵,還附贈作為證據的書信一封,乃是北戎王寫給衛刃的。
信上當然是寫著北戎王認親,盼望衛刃回歸北戎正統並許以王爵告官之事。
朝上又是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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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這一日下了朝,高齊宇立刻直奔太醫院,將這件大事告知林薑。
林薑一聽就很耳熟:這不是明末清初,皇太極搞袁崇煥那一套嗎,這北戎咋跟當年的大清一樣,還來搞這種離間之策呢!
林薑忙問高齊宇:“那千夫長手裡有沒有衛刃的回信?若有偽造的回信,彆說是我了,就算是皇上,隻怕也能辨彆出他的字跡真假。”
高齊宇搖頭:“沒有回信,隻有北戎王的認親信。”
林薑蹙眉:“那這構不成明證的。” 這封信隻能說明北戎王在勸衛刃歸於北戎。
北戎啟用這樣一位埋伏日久的釘子,特意上京城來一趟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暴露自己的?”
高齊宇皺眉道:“定是來禍亂人心的。那千夫長言之鑿鑿,說衛刃有意動的心思,所以才留著這封信,不但如此,還直指衛刃放了北戎送信的細作走。”
“據他所說,當日是他值夜裡的巡邏,發現了可疑的北戎人,本要逮起來審問的,卻是衛刃出麵嚴令他放走的。所以他才起了疑心,後來偷了這封信就上京狀告。”
“還說這件事,當夜一同值巡邏班的十幾人都親眼所見,可為人證,請陛下派人去西北提人。”
林薑冷笑:“這往西北一來一回,要多久才能帶來這十幾個‘所謂的人證’!況且就算一兩個月後,陛下命人帶了來當夜巡邏之人,他們都說沒這回事,這狀告之人,隻怕還有話說:都過去這麼久了,其餘人都被衛先鋒將收買了,都在說謊!”
林薑心道:這就像杠精,總能找到一個點來杠你。
什麼證據不存在的,隻有他自己的邏輯才算數。
林薑又問高齊宇:“那朝上官員怎麼說呢?”
高齊宇便道:“朝上確實有禦史彈劾衛刃,說他既然有此嫌疑,應當歸京避嫌。”
有位禦史苦大仇深在朝上請命:“陛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以衛先鋒將對我大周軍隊的了解情況,一旦叛變北戎,那國戰必輸啊陛下。”
“橫豎衛將軍隻是先鋒,便是調回來也與大局無礙的。臣懇請陛下將其調任回京,細細審查,容後再用。”
還做憂國憂民狀:“其實自打衛先鋒將身世不明的消息傳回來,臣想著西北大軍中有這樣的將領,這些日子就吃不下也睡不著。”
林薑聞言不由生氣,這才是誅心之論背後一刀呢:若皇上真的在這會子把衛刃調回來,那從此後他的仕途才算是完了。一個背著可能叛國名聲而被調離前線的武將,從此後怎麼能再擔大任。
京營節度使當然也不用再想了。
高齊宇忽然一樂:“你聽我說完,這回朝上替衛刃說話的可不少,但說的最精彩的你道是誰?”
林薑疑惑:“是誰?”
“是咱們世子爺!”
當時周黎蘅就在朝上冷笑道:“既然吃不下睡不著索性不要吃了!衛將軍與西北眾將士在沙場拚命,露宿風餐尚且沒有叫苦,你在京城安坐,雞鴨魚肉吃不下就要嚷嚷到陛下跟前來,難道要陛下喂你不成。”
周黎蘅在皇上眼裡,是小兔子係(因皇上不知獨角獸)堂弟,溫和的不得了。這回看他難得冷笑動怒帶了鋒芒,皇上在煩悶中也不禁注目,然後莞爾。
生的好看真是沾光啊,彆說皇上,滿朝臣子看著難得麵帶薄怒的世子,與老眼昏花還激動地臉紅脖子粗的禦史,下意識就站到了周黎蘅這邊,深覺:嗯,世子說的有理,禦史咄咄逼人。
沒見皇上亦是帶笑頷首道:“不錯,你若吃不下,要不要朕把禦膳房讓你,你來點兩道佳肴補補?”
禦史聞言立刻跪道不敢,敗退下去。
林薑也不禁一笑: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果然是林妹妹的夫君。之前美人世子爺可不會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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