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謝拂直言道。
謝進東差點沒翻白眼。
又來了……
以前問謝拂,謝拂也是這麼說的,他有伴,可這人在哪兒呢?他可從來沒見過,問謝拂,對方也隻會說他們不知道而已。
對此,謝進東堅定地認為謝拂就是在糊弄他。
可相親這事兒,當事人都不上心,彆人就算想操心,也操心不起來。
最終也隻能不了了之。
時間一年年過去,謝拂也一年年老去。
他心態好,年年有小七,便萬事不愁,即便老了,那張臉上也沒多少痕跡。
唯有頭發不知因何原因,一天天漸白,在謝拂六十多歲時,便全部白了個徹底,每年冬天,雪落紛紛,竟分不出謝拂的頭上是白發還是白雪。
貓狗都早已離去,謝拂並未繼續養新的。
因為在那兩隻貓狗離開時,小七差點沒把自己哭化了。
也是在那時,它似乎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作為一片雪,它可以融化後再出現,死亡對它而言,不過是睡一覺,睡一覺醒來後,它便會重新蘇醒出現。
它曾聽說過人世間生物的死亡,都是消失後不再重來,隻是那時的它並沒有親眼見過,親身經曆,所以沒有深刻的感受。
直到貓狗的離去。
它知道人和動物都會老,老了便會死。
從前是貓狗。
而現在,卻輪到了謝拂。
謝拂老了。
即便那張臉不是太明顯,可人類的身體終究有極限。
他老了,也……該死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之後的十幾年,小七每每出現都很沉默,說是愁眉不展都不為過。
它不如之前活潑,不如之前生機勃勃。
現在的它,若非偶爾還會說話,恐怕謝拂都會懷疑它到底來沒來,又走沒走。
謝拂躺在簷下的躺椅上,一如過去的數十年那般。
即便天寒地凍,他也在屋外陪小七說話。
隻是現在說話有些累,便說的少了。
小七也總是沉默,這裡最熱鬨的,還是那許多年以來,升級得越來越快的手機和電視。
當它們播放著節目,就仿佛院子裡有了人氣。
“謝拂,你會死嗎?”小七輕聲問。
“……會。”謝拂並未隱瞞,更沒粉飾太平,死亡,是它要注定麵對的現實。
“就不能……不死嗎?”
“……不能。”
小七久久未說話。
在這沉默的空擋,謝拂拉了拉被子,將寒風阻隔在外。
“那你……以後還會再醒過來嗎?就像我一樣。”小七懷著期待問。
謝拂:“……不會。”
又是一陣沉默。
“哦……”它的聲音十足低落,聽得謝拂都有些不忍。
“人類的死亡,就跟雪會融化一樣,都是世間的自然規律,不能阻止。”
他想勸,可話說出來,卻更像是在潑冷水。
誰知下一刻,卻聽見小七有些興奮的問:“你把我放在冰箱,就可以保存很久,那你藏在冰箱,是不是也可以多活很久?”
謝拂:“………………”
那樣他大概會提前去下個世界吧。
“這不一樣。”他堅強道。
麵對一片想把他裝冰箱的雪,他也不知道究竟該說什麼才好。
小七更加失落的聲音傳來:“哦……”
它並未懷疑謝拂,隻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能用。
半晌,才聽見它更為輕微的呢喃。
“……為什麼就要死呢。”
“……為什麼不能再醒來呢。”
它都可以再醒過來,比它更厲害的謝拂為什麼不行?
從前並未將融化消失放在心上的小七,如今卻為了彆人的生死而糾結不甘。
謝拂……
謝拂……
在那之後,小七又想了許多辦法,希望能讓謝拂繼續活下去。
可這些天馬行空,毫無執行力的想法並不能真的留住謝拂的生命。
他依然一天天消耗,一天天老去。
之後的每一年,小七都會跟謝拂做好明年再見的約定。
而每一年,謝拂也都欣然答應。
又是一年冬天將儘時,離開前,小七戀戀不舍問:“謝拂,下次我醒來時,你還會在嗎?”
謝拂頓了頓,方點頭應道:“在。”
他的反應比之前慢了半拍,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像是……在片刻間想到了一些不能言說的東西。
比如……他或許等不到下一個冬天。
隻是或許,謝拂卻也不想食言。
他自己去世後可以直接進入下一個世界,進入下一段生命,可他卻不知小七還要在這個世界待多久。
在有限的時間裡,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履行著與小七的各種約定。
好好吃飯。
不接落雪。
還有……等下一次相遇。
謝拂的身體自今年年後便開始不好,整日昏昏沉沉,請醫生看也隻說是人老了。
病了還有的治,老了卻無人救。
他沒有彆的親人朋友,村子裡的年輕人便時不時來照看他,謝拂並未驅趕,隻是每每醒來看見他們時,便會率先問一句:“下雪了嗎?”
這句話一直從年初問到年中,又從年中問到年尾。
謝拂的身體本早該撐不下去,能夠一直活著,全靠一口氣。
村裡的人並不明白這位老爺子為什麼執著於下雪,但對方雖然冷淡,卻並不難纏,更不難伺候,村裡的人家都受過他恩惠,照顧他,他們也是自願的。
隻是每每都要在謝拂問有沒有下雪時回上一句“沒有”或者“快了”,著實有些無奈。
年後家家戶戶忙碌起來,謝拂躺在院子裡,聽著彆家的熱鬨聲音,心中並未有多少感觸。
他身邊放著一個金邊琉璃碗,彆人並不知道它是做什麼的,隻知道謝拂時不時便會看上兩眼,便知道那對謝拂來說應當是一件重要的東西。
年輕人出來想問謝拂晚上吃什麼,可他喊了兩聲,謝拂都沒回應。
“太爺?”
睡著了嗎?還是……
他心頭一跳,走上前想要試探一下,謝拂卻在他靠近時先睜開了眼睛。
“隨意,你看著辦就好。”
年輕人腳步頓住,微微鬆了口氣,“行,那我煮碗瘦肉粥。”
他轉身進屋,謝拂卻在他走後重新閉上眼睛。
他能感覺到,這具身體的極限將至,他這回,或許真的要食言了。
閉眼後,意識逐漸昏沉,半夢半醒間,他似乎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謝拂……”
是它,謝拂想。
來了嗎?
“謝拂……”
冰涼的觸感落在他額頭、臉頰、眼睛……
不過觸及一瞬,便化成了液體。
那是雪。
他終於盼到了今年第一場雪。
也盼到了屬於他的那一片……小七。
“謝拂……”
聲音響在耳畔。
“嗯……”謝拂下意識回應著。
“我不想再醒了。”小七隨風飛舞,圍著謝拂打轉,卻始終不肯落下。
它看著眼前不可能再有下一個冬天的謝拂,竟覺得未來繼續醒了睡,睡了醒的日子是多麼可怕。
又或許……並不是那樣的日子可怕,而是沒有謝拂的日子可怕。
但無論如何,都不重要了。
謝拂緩緩睜開眼,望著刹那間便出現的漫天飛雪,已經有些模糊的眼睛卻準確在其中找到了始終不肯落下,也不肯離開的那片。
與彆的並沒有什麼不同,但謝拂卻知道,那就是他。
相識數十年,至今方初見。
謝拂張開手,輕聲喚道:“……過來。”
輕風拂來,將那片雪花送到謝拂手心。
謝拂似笑了一下,緩緩閉眼,“……帶你走。”
恍惚間,小七的聲音軟軟響在他耳邊。
“好啊……”
聲音裡沒有恐懼,唯有安心。
它不畏生死,不懼風雨。
它知道或許自己再也沒有下一次蘇醒,可它並不在意,隻要跟著謝拂一起,即便刀山火海,它也絲毫不懼。
作為一片受儘天地寵愛和青睞的雪,這個世上,唯有一件事掛心,也唯有一個人在意。
謝拂……
謝拂……
才知彆離,便要彆離,不如隨你而去。
今年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又毫無預兆地到來。
送來又結束了他與雪的最後一個約定。
白雪紛飛,片片墜落,覆蓋在謝拂身上,鋪了滿身,似天地間最純潔的贈禮,寒意陣陣,又溫柔無比。
握在手心的雪花融化,覆在白雪下的人漸漸沒了呼吸。
再沒有下一個冬季。
沒有再見,也不必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