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被救了回來,有的卻抬了出去。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要喝藥。
這便讓扶蘭形成了一些固有的念頭。
生病很不好,病了就得喝藥,但是喝了藥也不一定會好。
扶蘭緊張兮兮地到處給謝拂找藥,可這裡什麼藥也沒有。
彆說謝拂修煉之人,輕易不會生病,便是沒修煉的扶蘭,也因為半妖的身份而輕易不會生病,否則當年他早就因為那樣的苛待而死了。
這裡不需要藥。
扶蘭當然也找不到。
謝拂本想提醒,然而在張口的那瞬間,他忽然意識到,扶蘭這麼緊張,未必就是擔心他什麼病情,他隻是……害怕失去他。
看著匆匆忙忙,腳步慌亂緊張的扶蘭,謝拂視線凝滯了許久一段時間,他看著他翻箱倒櫃,看著他為自己緊張不已,殫精竭慮……
回過神,謝拂的聲音便放得更軟了幾分。
“我沒事,沒生病,也不需要喝藥。”謝拂拉住他,製止道。
扶蘭卻依舊緊張擔憂地看著他,“要的,要喝!”
謝拂見拗不過,便隻好無奈抿唇,轉身進山裡摘了些許草藥回來,遞給扶蘭,“這些便是,將它們煮了。”
扶蘭將這些草藥寶貝似地抱在懷裡,聽話地將它們放進鍋裡煮。
謝拂默默看著。
“阿嚏!”他又輕輕打了個噴嚏,扶蘭煮藥的動作更認真了。
謝拂從來不覺得自己會生病,能夠一天之內打兩個噴嚏,除了可能是空氣中有絮狀物影響外,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念叨他。
至於是誰……除了那些送他來殺扶蘭的人,不做他想。
謝拂抬頭忘了一眼不遠處山中籠罩著的浮生寺,兩隻白鶴自山中飛過,掠過他的雙眼。
“一年時間快要到了。”
謝拂閉了閉眼,手扶著圍欄,也不知是陽光太刺眼,還是他長得太白,陽光下,瑩白的麵容似乎在融化成透明。
腦中一陣暈眩,謝拂閉目搖頭,將那一陣暈眩自腦中祛除,意識重新恢複清明。
“師父!”扶蘭的聲音遠遠傳來。
“師父,要加多少水?”聲音中帶著幾分急切。
謝拂頓了頓,才轉身對著扶蘭的方向隨口道:“半鍋即可!”
最終,扶蘭的半鍋水直到太陽下山也沒徹底煮成藥。
扶蘭看著鍋裡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一時竟不敢拿這東西去給謝拂喝。
還是謝拂主動走過來,想看他的“藥”煮得怎麼樣,便看見扶蘭對著鍋裡的東西發愁。
似乎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麵前這鍋東西。
謝拂看著鍋裡枝葉已經爛掉的草藥,聞聲道:“倒出來給我。”
扶蘭聞言,當真倒出來一碗,過濾後的藥湯裡沒有草藥,隻有綠色的液體。
它冒著熱氣,還有一股子並不好聞的藥材香。
謝拂采的這些草藥,多是清熱解毒類,不喝沒事,喝了也沒什麼事。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咽下那股藥味,謝拂麵不改色,仿佛剛才喝的隻是一碗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水,喝藥對扶蘭道:“看,我喝藥了。”
“也喝完了。”
扶蘭好似稍稍放鬆些許。
他抬頭看著謝拂,認真的表情好似在看謝拂是不是真的好了。
謝拂將碗反扣過來,一滴不剩。
扶蘭看了看碗,又看了看謝拂,抱住謝拂,“師父,你彆走。”
謝拂手頓了頓,抬手撫上扶蘭的頭。
“不走”兩個字簡簡單單,輕而易舉,誰都能隨意說上一句,卻再難從他口中說出。
兌現不了的承諾,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
“你再抱下去,今晚就沒得吃的了。”謝拂提醒道。
扶蘭戀戀不舍地鬆開手。
謝拂轉頭又看了一眼還裝著許多不明液體的鍋,眉梢微微一挑,“鍋裡沒空,今晚就不吃了。”
扶蘭看了看鍋,又看了看他。
呆愣的表情似乎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的茫然。
片刻後,扶蘭將那一鍋草藥湯倒出來喝掉,又把草藥渣倒出來丟掉,抱著空蕩蕩的鍋給謝拂看。
“空了。”
謝拂:“……”
他的視線不由落在扶蘭肚子上,擔心對方待會兒會不會鬨肚子。
雖說是妖,可到底也隻是半妖,這身體夠他這麼折騰嗎?
當晚,扶蘭到底還是吃上了飯,藥湯沒了,他們卻還是喝的湯。
雞湯香濃美味,尤其有那一鍋不明液體做對比,更顯得它的難得。
謝拂喝的不多,隻有一碗,剩下的全都進了扶蘭的肚子,他盯著對方的肚子看了很久,十分擔心扶蘭當晚會睡不著覺。
事實卻是他多慮了。
扶蘭如同往常一樣,即便知道睡著會有噩夢等著他,也並不畏懼,坦然地睡過去。
似乎有謝拂在,夢裡的那些情景,也並不那麼害怕和痛苦了。
反而是謝拂,直到半夜甚至淩晨才漸漸來了睡意。
*
夢中的故事似乎漸漸到了尾聲。
扶蘭夢見的內容越來越少,越來越……不那麼怨憤,更多的是一種茫然。
被殺時的茫然。
那應當是他最先幾次被殺時,扶蘭沒有恨,隻是不解和茫然。
夢裡的他直到死亡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此遭遇。
事實上,做了這麼久夢的扶蘭也不知道,夢境中的故事每每隻到他被殺死,剩下的便再沒出現。
最後一個夢。
這個夢似乎有點漫長,他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渾身是傷,處處致命的他躺在地上,傷口冒出的並非是鮮血,而是黑氣。
他的身體呈半妖化,雪白的耳朵上也染了黑氣。
“主人,人類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您合該就是妖魔之主,率領我們入侵人間!”一道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聲音聽起來像一個人,又像是一群人,或男或女,似老似少,忽遠忽近。
地上的扶蘭輕笑一聲。
人類固然可惡,可妖魔也並非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也不會在他出生前便在他身上設下玄機,等他被殺後並非是死亡,而是轉化成妖魔,而那解開封印的辦法,就在那解封的妖魔記憶裡。
不過……
“既然人類似乎認定我會成為解開封印的大魔頭,那我若是不滿足他們的想法,豈不是可惜?”
他笑得張狂,笑得無謂。
在這黑暗如深淵的地方,藏著無數妖魔,等待著解開封印後,一舉入侵人間,趁著人間沒有厲害的修煉者,將其更加徹底地占領!
從被封印後,他們便一直等待,而如今,終於要成功了。
激動的他們並沒有太在乎扶蘭的話,就算扶蘭不願意,隨著入魔加深,他的理智被徹底侵蝕,在他出生前便打上的烙印會讓他乖乖完成解開封印的使命。
說實話,扶蘭覺得開不開封印都無所謂,無論是人是妖,他都不放在心上,無論人和妖誰受損,他都不在乎。
他隻是想看看……
看看自己會在這樣的輪回裡走過多少次。
一次、兩次、三次……
每次都是那個人,每次的死亡其實都沒什麼新意。
他都有些煩了,厭了。
在他已經想結束這樣無趣的輪回時,事情似乎有了變化。
同樣是那個人,那副樣貌,卻又好似並非同一個人。
過去許多次,那和尚都對眾生仁慈,唯獨對他一個人殘忍。
可這一會兒,同樣還是那張臉,卻對著他說:“……從今往後,我便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
那人眼中沒有悲憫,所言所行並不悲天憫人,更沒有冠冕堂皇、虛偽至極的阿彌陀佛。
他不憐蒼生,卻在所有輪回中,唯一一次憐他。
甜到發膩的糖人,幼稚到不行的“尊師重道”,煩死人的書和字,無聊透頂的修煉……一幕幕,儘數在腦海中劃過。
師父嗎……
糖人的味道似乎還不賴。
黑夜裡,扶蘭悄然睜開雙眼,原本純粹的雙眸中似有幾分黑氣。
依舊是那個人,依舊是那雙眼睛,卻似乎一切都不一樣。
天真與純粹被邪氣蠱惑取代,眼尾上挑,明明臉上並沒有什麼妝容,更沒有改變,可就是覺得那雙圓眼氣質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妖魔的氣息濃鬱非常,雙耳變出,卻是從白色,變成了純黑色,赫然是在夢中的扶蘭最後的模樣。
每次扶蘭死後,成為妖魔時的模樣。
扶蘭下意識舔了舔唇角,未嘗到甜味,方才收回動作。
他悠悠轉身,看著躺在身邊的人,眼中閃過一道暗芒。
同樣變成純黑色的尾巴輕輕一揚,輕而易舉勾住了謝拂的脖頸,隻要他稍稍收緊,便能輕鬆將這根脖子扭斷。
尾巴繞了謝拂脖子一圈,卻隻輕輕掛著,並未有下一步動作。
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並不著急。
在輕鬆絞斷謝拂脖子之前,他還有一些其他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妖魔扶蘭唇角微勾,一抹邪氣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一根手指輕觸了觸謝拂的頭發。
徹底恢複記憶的妖魔扶蘭回想了一下過往記憶,發現自己還從未見過這人有頭發的模樣。
再看這人時,扶蘭眼中便帶上了幾分新鮮。
雖然還很短,卻也足夠他想象,這人的頭發長出來後的模樣。
一定比和尚模樣好看。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看習慣了和尚的模樣,妖魔扶蘭想。
黑暗中,扶蘭傾身,靠在謝拂臉龐,吐氣如蘭,聲音幽幽,帶著幾分嘲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