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大廈的麵積很廣,會客室位於董事長辦公室那一層,此時,空曠的辦公室裡,隻有三個人。
明杳喝著熱茶,並未抬頭,低眉掩目遮住自己的情緒。
那對夫妻坐在明杳對麵,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卻依然因為第一次見麵而緊張局促。
尤其從他們進來後,不知道在這裡坐了多久的明杳都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似乎當他們不存在。
對方身處高位,積威甚重,渾身的氣勢是他們從沒有親自麵對過的,即便是單位的老板也比不上。
在這樣的氣勢麵前,哪怕是對著誰都不曾怕過的卓太太,也難免心有戚戚。
尤其是眼前這個人,還是自己愧對的人。
等了半晌,明杳依舊沒反應,卓先生輕咳兩聲,終於有了動作。
他從包裡拿出兩份文件,慢慢放在桌上,猶豫著開口,“這是我找第一醫院做的鑒定,一共兩份,一份是你跟我的,另一份是你跟我太太的。”
他翻開鑒定結果,將它們推到明杳眼前,“你可以看看結果。”
上次離開時,明杳還讓人送去了頭發,也讓他們分彆留了頭發,表示雙方都可以做親子鑒定,兩人沒有拒絕,畢竟他們也想做,靠臉認人這種事到底不靠譜,怎麼也要做個親子鑒定才算放心。
都放心。
但對於對方連這種事都不願意親自見麵,而讓下屬代勞,他們也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也並不奇怪,這樣的人,總要謹慎些才是。
然而即便他們把鑒定結果擺在桌上,明杳也隻是在喝茶的間隙看了看,甚至隻是眼睛瞟了瞟,杯子都沒放下,看上去並不認真的模樣。
仿佛……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卓先生握著的手緊了又緊,鬆了又鬆,見明杳依舊那樣八風不動的模樣,終於泄氣,有些失望。
卓太太有些紅了眼眶,偏開頭去,似乎不想見明杳。
又過了一忽兒,會客室的門被敲響並打開。
一道身影從門外走來,對方將文件交給明杳麵前,“老板,我一共找了三家醫院,有私立有公立的,這些都是他們送來的結果。”
明杳這才放下杯子,“好,辛苦你了,你先出去吧。”
秘書出去,室內又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不,準確的來說應該有四個人,隻是其中有一個看不到而已。
明杳撿起剛剛秘書拿來的那些鑒定報告,翻開認真看了看,將所有鑒定結果都看了個遍。
最後看著那些各個都寫99.99%,笑了。
如果說沒出來前,或許還有那麼點可能,是謝先生找錯了,可現在眼前的一切明晃晃告訴他,沒錯。
一切都是真的。
他們就是他的親生父母。
明杳看了半晌,這才微微閉眼,將眼中翻湧著的各種情緒壓下。
他深深舒了一口氣,隨後才抬頭,表情溫和地笑了,“嗯,我信了。”
他也將自己做的鑒定報告也推給他們看。
雖然卓先生和卓太太都很相信自己做的鑒定,但對方都這麼做了,怎麼也要給對方一點麵子。
他們也象征性地將它們拿來看了看,便隨意放在桌上。
“大寶……”卓太太一開口,立馬又頓住,小時候明杳剛出生,他們還會這麼喊他,可現在對方明顯事業有成,且雙方失散多年,再這麼叫,有種麵對陌生人的彆扭感。
“抱歉,我們也很激動,一時忘了現在不是以前了。”卓先生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
明杳好脾氣地笑了笑,“沒關係,我都忘了,不過我還挺願意聽你們多說一些以前的事。”
紮了下心,又給個甜棗,明杳展現出一種對離開父母多年,因而對父母產生針對怨恨的態度。
這倒是讓卓先生放心了些,有怨就好,有怨才正常,要是真的半點感覺都沒有,那才是徹底沒救了。
“不知道卓先生和卓太太能不能說一說,當年我被拐賣的經過?”明杳很客氣地說,似乎並不怎麼著急認親,而是想先了解一下雙方。
如果了解得好,那自然沒什麼說的,可要是了解得不好,那是不是就不認親了?
想到這種可能,卓先生和卓太太的心頭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他們想了想,歎口氣,開始講述二十多年前的事。
“我跟你媽大學戀愛結婚,過後感情也好,很快就有了你,我媽,也就是你奶奶,特彆疼愛你,為了照顧你,特地從鄉下進城來照顧你,每天抱著你出門遛彎,從來不離手。”
明杳心頭微動,喉頭微微滾動了一下,雙眼失神,似乎在想象什麼畫麵。
卓先生的講述還在繼續,“我和你媽雖然愛你,但工作忙,每天一直陪著你還是你奶奶。”
明杳掩飾性地低頭喝水,端起杯子時,才發現裡麵的水已經被自己給喝光了,他若無其事地放下杯子,仿佛自己剛剛什麼也沒做。
“在你一歲的時候,你奶奶抱著你出去玩,她就結個賬的功夫,你轉身就不見了,當時附近沒人也沒監控,報了警,但是怎麼找也沒找到。”卓先生說起這回事,麵上便忍不住唏噓。
若是當初孩子沒丟,他們一家幾口人還能好好地幸福生活著。
可一次意外,生生讓雙方分開了二十多年。
若不是這次有族裡的老人從老家過來辦私事,無意中在電視上手機上看到了明杳的模樣,當即說他長得像自己那死了多年的爺爺,又結合網絡上公開出來的明杳經曆,他們心中懷抱著那點希望,這才眼巴巴找來。
現在證明他們沒找錯,卓先生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紅了眼眶。
明杳看了看,隨後撇開眼去。
“那後來呢?”
“後來……”卓先生陷入了回憶中,看樣子是很不討喜的回憶,卓先生眼中閃過一抹傷痛。
“你奶奶很自責,很難過,整天除了吃飯什麼也不乾,在外麵到處找你,找到個人就要問有沒有見到你,知不知道你的消息,不僅如此,她還去警局找警察。”
“剛開始,警局的人都還很客氣,禮貌地說會儘力找,已經在找了,可時間一長,警局的人還沒消息,也已經被你奶奶堵得厭煩了。”
是的,剛開始是找,後麵就成了堵。
卓先生說話咬字都有些重,在這裡尤其有些重,似乎還在回想當年的那些畫麵,想起自己母親四處求人,卻所求無門,連警局都幫不了他們的日子。
他沒忍住抹了把臉,盯著發紅的眼鏡,克製著微堵的喉嚨,繼續說:“你奶奶當然不肯放棄,也不願意接受,既然警局找不到,那她就自己找,什麼發小傳單,貼小廣告,她都做過。”
“我們當時也心力交瘁,一邊要找你,還要工作,要照顧一家人的衣食住行。”
人活在世上,沒錢寸步難行,沒錢,彆說找人,就算是活著都做不到。
他們必須要有人工作,要有人掙錢。
短短幾句話,明杳就能想象到當時這一家人是個什麼模樣。
原來謝先生說的都是真的,他們曾經很愛他,他們從沒想過會丟掉他。
他……是被愛著的。
雖然是曾經。
明杳眨了眨眼睛,將那抹水光掩下,再看不出半點端倪。
“再之後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溫和,仿佛一塊堅冰,正在被緩慢融化。
“之後……”卓先生苦笑一聲,“你奶奶病了。”
“我們很忙,也沒什麼心思注意,而你奶奶的症狀表現也沒那麼明顯,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很嚴重了。”
“她的精神出了問題。”
那時的老太太,整天都想著要找到大孫子,整天腦子裡想的都是大孫子,精神漸漸出現病變,不僅會出現幻覺,還易爆易怒,有時候還會覺得大孫子沒有丟,她要照顧大孫子。
老太太不能再繼續找了,為了老太太的病情,他們暫時停止了無意義的尋找動作。
他們開始賺錢給老太太治病,然而收效甚微,醫院的醫生能做的也不多,精神上的疾病,很大部分是靠病人的自愈能力。
可要是她不想治好,心裡抗拒,醫生也隻能說一句愛莫能助。
卓先生和卓太太那時心身俱疲,夫妻倆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仿佛有一座大山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得不到片刻喘息。
明杳聽到這兒,似乎已經能猜到之後的發展了,眸光深了深,並不怎麼看他們,隻是示意他們繼續說。
夫妻倆對視一眼,又紛紛看了看好整以暇的明杳,最終咬了咬牙,將後續說了出來。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隻是這對夫妻為了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和狀態,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讓他們的生活回到正軌的辦法。
——再生一個。
隻要再生一個孩子,那他們就能把感情轉移到新的孩子上,隻要再生一個孩子,他們就能開始新的生活。
隻要再生一個孩子,他們……就不用再惦記著上一個。
而且老太太也需要一個孫子來治愈她,那是他們唯一能做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默契地沒有再提要找大兒子的事,他們開始積極備孕,同時安撫母親。
各種努力下,他們成功再次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個男孩兒。
這個男孩兒從一出生,就寄托著全家人的希望。
卓先生卓太太都希望他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改變,至於老太太……則是徹底把這個新的孩子當成了曾經的大孫子。
幾年時間造成她的精神病變,沒那麼容易治好。
或者說他們也沒想刻意治療,隻需要老太太生活能自理,不會再大喊大叫大吵大鬨。
而事情也確實如他們想的那樣發展。
這個萬眾期待下出生的孩子救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