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春暖花開,趁著季節好,謝拂去鄉下看了看蘇素。
原本他不想帶唐韶千,但是後者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放心,堅持跟上來,謝拂拗不過他,也隻好答應。
到了地方才發現蘇素病了,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感冒,隻是一直拖拖拉拉病了半個月都還沒好。
謝拂要帶她去城裡看醫生,她卻說一個小感冒而已,就算到了城裡,也沒有更好的治療方式,純粹是白費功夫。
“要有那時間,說不定我都好了。”她說。
“您要是真好,早就好了,哪裡還用拖這麼久。”
蘇素:“……”
謝拂也沒有太堅持,隻是打了電話,把醫生從城裡請了過來。
檢查過後,也隻說是普通感冒,但是老人家身體不行,免疫力低下,這才一直沒好。
輸了液,開了藥,醫生就離開了。
“平時讓您有事就告訴我們,您不聽。”唐韶千語氣無奈。
蘇素不在意地擺擺手,“隻是小毛病,那麼興師動眾做什麼。”
謝拂搬來躺椅,躺在院子裡曬太陽。
唐韶千見狀,從屋裡拿了一張毛毯蓋在謝拂身上,一同帶來的,還有一隻眼罩,“把眼睛遮住,免得太陽傷眼。”
謝拂卻沒戴,“戴上它就想睡,等會兒再說。”
他看了看唐韶千,“你坐下,擋著太陽了。”
唐韶千失笑,所以他現在還沒太陽重要了是嗎?
雖然但是,他還是在謝拂身邊安安靜靜坐下,春風徐來,拂過一陣草木香。
整個世界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望著沐浴在陽光下的謝拂,唐韶千滿目柔情。
春風卷起些許柳絮,飄飄然而來,眼見著就要落在謝拂身上,卻被唐韶千俯身輕輕吹去。
謝拂沒睡,能感受到唐韶千吹動的氣流,也能感覺到風的氣息,輕撫過臉頰,不留半分痕跡。
他們一共在鄉下住了一個多月,原本應該在蘇素病好了就走的。
然而不知為何,謝拂卻始終沒說,被蘇素問起時,也隻含糊地說:“等等……再等等……”
可到底在等什麼?又需要等什麼?
這個問題盤旋在唐韶千心中,直到一個月後終於有了答案。
一早,唐韶千去叫蘇素吃早飯時,發現對方昨夜無聲無息地在夢中去世,此時身體都已經僵冷了。
蘇素去世十分突然,前一天她分明還在院子裡的菜地裡忙活了大半天,摘了新鮮的蔬菜瓜果給唐韶千和謝拂吃,下午還將那些堆在院子裡的好些盆花換了個位置擺放,搬來搬去,十分有勁,仿佛還能再活十年的模樣。
然而生死大約當真有命,它就固定在那裡,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遇到它,當知道時,便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唐韶千終於明白謝拂到底是在等什麼。
他想,母子之間可能真的有心靈感應,也不知道謝拂哪兒來的直覺,但這直覺最終讓他們避免了這場可能的遺憾。
蘇素走了,而在她走之前,都是有謝拂和唐韶千陪著的。
生前無病無災,在夢中笑著離世,這個年紀,也是喜喪,兩人跟鄉下附近的人都不那麼熟,但還是按照鄉下的規矩辦了喪禮。
隻是喪禮酒席什麼的他們都拜托了村長幫忙,他們作為死者的家屬,隻參加了挖墳立碑,入土為安。
等到一切結束,謝拂便將這房子封存,院子裡那些不能放,不能丟的菜,拜托了村裡人照看,當做報酬送給了他們,其他東西他都將它們封在了彆墅裡。
回去的路上,坐在飛機上,唐韶千問:“你怎麼感覺到的?”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唐韶千聽說過,在親人去世時,當事人或許會有不同尋常的反應,但是沒見過提前一個月,甚至更久,就有預感的。
謝拂想了想,到底沒說原劇情中對方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去世的。
想了想隻說:“並不是有預感,隻是醫生走之前告訴我,她的身體看上去還好,但實際上隻是一股氣撐著,內裡已經油儘燈枯。”
“我隻是想多陪陪她。”他如是說。
唐韶千默然無語,久久得不到回應,謝拂睜開眼看他,卻見唐韶千始終注視著自己,和他閉眼假寐前一樣,幾乎沒怎麼變過。
他伸手在唐韶千眼前晃了晃,“怎麼了?”
唐韶千握住他的手,將之放在自己腿上,微微垂眸,嘴角緩緩牽動,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
“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真的有預感。
他沉了沉聲,半晌才道:“剛剛我還在想,等你要走時,我會有什麼感應。”
現在才發現,原來什麼也沒有。
有的隻是突如其來,毫無預兆。
謝拂反握住唐韶千的手。
未說一語。
空姐推著餐車走過,兩人什麼也沒要,等人離開,謝拂才輕聲道:“還早。”
“未來的事,就讓未來去說。”
“現在的話,先睡覺。”
睡醒就到家了。
*
謝拂的病情在藥物的作用下控製得很好,檢查結果表明,病變速度很慢至少未來幾年不用擔心日常生活的問題。
但唐韶千聽話總能敏銳聽出那些不好聽的內容。
未來幾年不用擔心日常生活,那就是幾年後需要擔心。
記憶力衰退,視覺味覺受到影響,這些都還算在不用擔心日常生活的範疇。真當到了需要擔心日常生活時,那就是身體機能的衰退,癡呆程度加深,見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會很困難。
唐韶千想象不出那樣的畫麵,他也不願意去想。
“還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嗎?”
醫生們麵麵相覷,“唐先生,作為醫生,我們很能理解您作為家屬的心情,但是這種病一直是業內難題,至今沒能攻破,目前為止的所有進展也都隻是控製並減少並發症的產生和發作。”
阿爾茲海默症最開始影響的都隻是患者的生活,讓患者走向死亡的是它導致的並發症,儘量減少並發症,能有限延長患者的壽命。
隻要有家屬的耐心照料,患者還能繼續活著,但也僅僅是活著,連尊嚴都無法保證地活著。
作為當事人,謝拂倒是沒什麼反應,唐韶千的臉色卻比他要難看許多倍。隻是再如何,他也不能做什麼,畢竟醫療水平就在那兒擺著,除非他自己攻克。
此時的唐韶千,當真後悔起自己這些年來都沒有從事醫療行業,沒有學習醫術。
或者說,從他知道謝拂生病時就開始了。
“你們已經儘力了,辛苦大家,就按現在的治療方案來就好。”
唐韶千心情不好,謝拂便站出來應付完這些醫生,確定好後續治療,就讓他們該忙什麼忙什麼去。
等人走後,謝拂才牽住唐韶千的手,“這裡是外麵,有什麼話,等回家再說。”
唐韶千看了看他,到底還是被牽著手離開了。
一路沉默著回到家,唐韶千依舊心情很不好。
謝拂反而絲毫不像個生病的患者,反過來還要安慰比他年輕比他身體好的家屬,無聲歎息道:“放寬心,唐先生。”
“我那麼相信你。”
“相信你,一定可以照顧好我。”
唐韶千看著因為衰老,連身高都有些微萎縮的人,或許是因為生病吃藥,謝拂那頭上原本還有著的稀疏黑發,如今已經幾近全白。
從前是他從謝拂頭上挑揀白發,現在就算要挑揀,也隻能挑揀黑發。
這場與時間的抗爭,終究輸得一敗塗地。
伸手將謝拂擁入懷中,將頭輕輕埋在謝拂肩上,閉上眼,長長歎息一聲。
“……我也相信。”
他聲音低沉,似乎發出了聲音,又似乎隻是氣聲,卻清晰地落入謝拂耳中。
謝拂任由他抱著,伸手在唐韶千背上輕輕拍了拍。
“可是謝拂……我不想。”
謝拂輕拍的動作一頓。
他想抬頭,唐韶千卻壓住他的後腦,並不讓他起來,像是不舍得他從懷中離開,又像是不願意謝拂抬起頭,看見什麼。
對方喉中隱約的聲音響起,雖不那麼明確,卻讓謝拂的動作定在原地,沒再動作。
“你不應該是那個樣子……”
這些日子以來,唐韶千無數次偷偷在網上看過各種相同疾病患者的模樣,隨著病情嚴重程度,他都看了個遍。
初時還好,除了記憶力減退外,其他沒多大問題,漸漸的,症狀加重,從偶爾忘記一些事,到間歇性忘記很多事,再到連人都不認得,記不清,找不到正確回家的路,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生理功能。
到最後,成了一具仿佛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唯一的意義隻有活著。
謝拂不該是那樣。
那也不該是謝拂。
唐韶千所認識的謝拂,從來都是聰明的,驕傲的,璀璨奪目的。
他無法想象,也無法接受那樣的對方。
更不知道,等到謝拂的身軀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時,自己還能不能,相信他還“活著”,靈魂沒有消失。
說來可笑,唐韶千明明不相信神佛,如今卻毫無違和地想到靈魂,認為隻有靈魂存在才是真的存在,否則就算是身體活著,那也不算是活著。
謝拂眸光微動,他的手顫了顫,卻讓唐韶千誤以為他是冷了,便將他的手握在手心裡,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
謝拂低著頭,看著唐韶千一言不發地做著這一切。
卻說不出什麼保證的話來。
從前沒有經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進入徹底癡呆是什麼個狀態,更不知道,那時的他,或者說這具身體,還能不能認出唐韶千,能不能“愛”他。
他隻能沉默。
“那我……”聲音剛出口,謝拂便是一愣。
無他,實在是這聲音有點像卡帶,頗為艱澀,將他自己都給嚇了一跳。
半晌,他緩過勁來,才維持住聲音的如常,緩聲道:“那我就在清醒的時候多多愛你。”
“每天說一遍。”
“每天想一遍。”
“時時刻刻掛在心裡。”
“唐韶千。”
“你是我的一切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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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還在繼續,儘管有唐韶千的悉心照料,病變的速度很慢。
可就算再慢,也在慢慢變化。
謝拂開始忘記的事越來越多,越來越久,大腦反應變慢,有時,一件事需要反複確定,最終還是記錯。
他不太喜歡自己的狀態,但是對於人生的饋贈,無論是驚是喜,都隻能坦然接受。
唐韶千準備了一個備忘錄,謝拂經常翻,但那其實是唐韶千給自己準備的,上麵記載了有關於謝拂的所有日常行為,包括他忘記的,他重複的。
謝拂有時候會翻開它來看看,看自己做過什麼,忘記過什麼,倒不像是在回憶,而是像在看一個人的電影。
直到有一天,他連備忘錄都給忘了。
或者說,是第幾次將備忘錄給忘了。
再記不起時,它便成了唐韶千一個人的秘密。
從前是唐韶千常常待在家裡,有什麼需要外出的事,都是謝拂出去。
現在卻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