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了兄弟,有了兒子,有個男人“依靠”,一定會過得好嗎?
哪怕這是在封建社會,江洛也不這麼認為。
她——原身——是被親爹賣的。
張夏萍、柳雙燕也都是被親爹賣的。
推她下水的李蔓青是親哥哥賣了她。
薔薇院裡的掃地婆子姚氏,原本都從另一家贖身出去了,又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自賣自身。
父親賣女兒,兄弟賣姐妹,丈夫賣妻妾,甚至兒子犧牲母親的人生換好處,都再尋常不過。
有誰因為多個兒子,就幸福一生,再也沒有任何困難苦惱了嗎?
何況……她並不是這裡的人……
……
孝中,不能宴飲音樂,端午節隻各房分粽子,掛艾草菖蒲,再纏五色絲線辟邪,一人喝一兩口雄黃酒。
節後,魏丹煙出門回來,便帶回一桌席麵,親自帶人送到薔薇院,和張夏萍說:“這是江姨娘請咱們的。不能吃酒,喝些花露?這也是她請的。”
張夏萍鼻子一酸,笑道:“又勞她破費了。”
魏丹煙勸她幾句:“現今家裡就數大姑娘最要緊。老爺把這個重擔交給她,她是一點不敢懈怠的,彆的事都要靠後。就這樣,她也沒忘了你,也著實是難得了。”
張夏萍連忙點頭:“我都知道。”
魏丹煙倒一杯花露給她,又出主意:“大姑娘隻是年紀小,並非不通人情,為人著實極好。你不如也拿江姨娘愛吃的送去請她,也兼請大姑娘,這一來一回,不就妥了嗎?”
張夏萍不是沒這麼想過,隻是有盛霜菊的例子在前不敢做。如今魏姨娘都這麼說了,想來必然妥當。
主意既定,捱過兩日,她便拿一吊錢向廚上買了兩大食盒點心,著婆子送去芙蓉院。
收到這麼滿的兩盒點心,江洛真的驚了。
天熱,東西都放不住。
她先分出一半給黛玉,自己愛吃的留下幾塊,餘下便叫甘梨她們分了。
她又讓甘梨去和張夏萍說:“送一兩樣就吃不完了,以後不許這般浪費。”
張夏萍笑道:“味豐樓那一桌席麵三兩銀子,姨娘就不破費?——你把這話告訴你們姨娘。”
想和人好,哪有不花錢的?總不能全吃姨娘的,自己一點不拿。
以前她還能過去,姨娘也能來的日子,姨娘總禁著她買東西,一次隻許她買兩碟點心,她一個月最多花二三百個錢,有時候還花不到。這好容易能多花些,可不要多買!
看屋外無人,都在躲涼呢,她便指了指西廂房,和甘梨說:“她妹妹弟弟三五日就來一次看她,你也不用太掛心了。”
盛霜菊人糊塗左性,偏有好家人。
一家人在一處,心也向著一處,不得老爺喜歡,又算什麼……
甘梨忙深福相謝!
她這一去一回,滿院人都看著。
第二天上學路上,黛玉便問:“從前張姑娘是不是總來看姨娘?”
江洛笑道:“她琵琶彈得好,人又愛說愛笑,閒不住。”
黛玉便說:“這一兩年,是不能聽琵琶了。”她問:“張姑娘愛看書嗎?”
江洛笑:“正是她看了書字就頭疼,所以總不好意思來了。那,我再勸勸她?”
黛玉想一想,笑道:“她過來也不必非要做什麼,大家一處便很好了。”
江洛牽著黛玉的手又握緊了些,兩人相視一笑。
-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快中秋了。
上學三個多月,賈先生的講課進度已經到了《氓》之後的《竹竿》一首。
這首詩寫遠嫁女子思鄉懷親。午間休息時,江洛便看見黛玉一直捧著書不肯放,念的是那句:
“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江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勸。
或許,她能拿原身的母親來舉例,“母親”雖然去了,但一定希望女兒活得好。
可原身在母親去世後被賣為奴婢姬妾……並不能算“好”。
她也覺得自己不該用原身故去的母親做這種事。
所以,她最終選擇沉默。
可或許是因那日突然轉冷,黛玉吹了風,或許是因憂思在心,未能排解,當夜,黛玉發了高熱。
林如海三更披星趕來,急請大夫診治。
他雖然沒有責罵服侍的人,可芙蓉院十四個人沒有人不怕。
江洛主動請罪擔責:“今日先生講了《竹竿》,大姑娘看‘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一句傷感,我未能勸解,見姑娘麵色不好,胃口不佳,還以為隻是傷心的緣故。我該早些派人告訴老爺的。老爺令我看護姑娘,我既有錯,還請老爺……責罰。”
林如海近日忙碌,已有三四天沒來芙蓉院,不知女兒情況。
怔忪片刻,他令江洛起來:“這原也怨不得你。”
他返回去守著女兒。
秋日地磚冰涼,江洛又跪得太急,一時險些站起不來。
月白和甘梨一左一右扶起了她。
江洛坐下揉膝蓋,月白問:“我給姨娘拿塊涼帕子敷一敷?”
感受了一下疼痛程度,江洛小聲說:“不用。”
這時候能省事就省事吧。
一院子人守到天明,黛玉的燒好歹退了些。
女兒醒了,要水喝,林如海親自端碗喂她,笑問:“想是爹爹這幾日沒來,鬨脾氣了?”
黛玉輕輕搖頭。
她眼角滾下淚,用乾啞的聲音說:“爹爹,娘教過我……”她背出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秋天了,天氣轉涼,外祖家又來人了。
她含淚問:“爹爹,我也會‘少小離家老大回’嗎?”
或是……像娘一樣,好多年都回不了家,最後也沒能見到外祖母?
林如海險些慟哭出聲。
他隻能顫抖著手,一下又一下撫摸著女兒的額頭,說:“不會,玉兒放心……不會……”
……
老爺從內間出來,江洛掐自己的手心,繃緊精神,準備送走老爺,就好回房冷敷膝蓋睡覺了。
可林如海沒走,也沒斥罵服侍的人。
他隻令江洛跟他過去。
江洛隻好和他出來。
過門檻時,她膝蓋忽又一疼,險些摔了,忙扶住門框。
林如海回身,問:“怎麼了?”
江洛:“……膝蓋疼。”
說就說了吧,反正是實話。
林如海先是疑惑,忽然想到她下跪那節,眉頭皺緊又鬆開,麵色便緩和了不少。
他向江洛伸手,問:“怎麼不說?”
江洛把手遞過去,對他的問題一笑:“老爺都那般急了,我這不過小事,不值一說。”
林如海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他驀地又有些生氣,不知是氣江氏仍然怕他,還是氣自己……虛偽。
扶著江氏來到正房,讓她坐,林如海命人速擰涼棉巾來,給她冷敷。
井水太涼,覆在她青紫一片的膝蓋上,激得她渾身一顫。
林如海親手拿下鬥篷,給她裹著。
江洛困得很。就算兩條冰涼的棉巾正源源不斷刺激她的神經,她也止不住犯困。
她想趕緊和林如海說正事:“老爺叫我來,是有什麼話嗎?”
林如海隔著棉巾按她的膝蓋看骨頭,疼得江洛“嘶”地一聲,緊緊閉上眼睛。
摸到她骨頭沒事,林如海才道:“榮國府又來人接玉兒了。”
江洛知道這事。一年派人來了三回,足可見賈母要接黛玉過去的決心。
她靜聽林如海說道:“正巧朝廷起複舊員,我看賈先生這一二日便要提此事。若有他一同護送黛玉入京,我也能放心些,隻是心中究竟不舍得。你以為,我該送黛玉去嗎?”
江洛真的不太懂林如海的意思。
她一個妾,有資格真正參與大姑娘的撫養、教育問題嗎?
黛玉現在是和她住在一起,但並不代表她在“教養”黛玉。
她隻是陪伴,或者說直白點,隻是“伺候”。
——雖然黛玉並沒有這麼看過她,也不用她“伺候”什麼,甚至,很多時候是黛玉照顧她,但她從來沒混淆過自己的身份。
教養子女是正室夫人的工作。
林如海在等她回答。
她隻能把問題拋回去,真心實意、一字一句地說:“老爺既這般問我,我便直言了:大姑娘是去,還是留在家裡,隻能老爺決定。但不管老爺要我做什麼,我必會儘力辦到。——隻要老爺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