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宣德三十三年六月十六日夜在大明宮發生的謀反, 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整個大齊諱莫如深的事。
隻有膽子大又不知利害的平民百姓把話越傳越玄乎:
“聽說那個晚上,整個大明宮都燒紅了, 火光衝到半天上!和天亮了似的!”
“皇上被太子打了一臉的血!皇上一怒,就親手把太子捅了個對穿!親父子!”
“我怎麼聽說是七皇子殺了太子……”
“噓, 噓!”有穩重的老者喝止他們,“官差就在那邊, 你們不要命了!”
說閒話的一哄而散。
老者坐在牆根底下搖了搖扇子,自言自語歎道:“皇子龍孫都死完嘍!大齊的氣數也快儘嘍!”
……
“這些人還真是敢說!”
從大理寺回到家,江子麟直接衝進正房, 接過丫頭遞來的溫茶一飲而儘,又要一杯, 和妻子抱怨:“順天府的牢房都關不下了,借到刑部和大理寺, 還有人管不住嘴!便不能惜命些!”
楊素雲從西廂房探頭,輕咬嘴唇望過來。
謝丹晴示意奶娘們把孩子先抱走, 令丫頭關上門, 才回答丈夫的話:“百姓終日勞碌,不似你我有閒暇讀書, 所以不知道理, 不明利害, 不應苛責。再者,陛下已經一月未上朝了, 自然人心惶惶。”
江子麟連飲了四杯茶,揮退丫鬟,癱在椅上,發出長歎。
那日……陛下受傷不輕。
陛下年已六十有三, 若非太醫院極力救治,隻怕京中早已滿城白孝。
他位卑言輕,見不到陛下,幸有嶽父大人送來消息,陛下正在好轉,已經能正常坐臥行走了。
隻是終究傷及腹部,須得好生調養,不能再為國事操勞。
陛下共十三位皇子。從八皇子到十三皇子,這幾位還未成婚出宮的皇子被太子屠戮了個乾淨……二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也在同夜謀反。四皇子七皇子身死,二皇子尚不知被關押何處。
三皇子先天跛足,必然無緣大位,隻餘五皇子和六皇子兩位,不知陛下意中會是誰。
謝丹晴坐在旁邊,微笑道:“彆發愁了。大風大浪都已過去,咱們一家都平安無事,這便足夠。”
五皇子今歲二十有七,六皇子二十有三,都正是可當大任的年紀。隻是六皇子與七皇子曾經兄弟和睦,或許陛下會因此不喜。而五皇子,說是穩重避事,恬淡無為,其實據她看來,實是本領有限,自知爭搶不過。無能之人,最多做個守成之主。
若無明君能臣,大齊生亂也就在一二十年間。
黎民百姓雖不讀書,卻憑天吃飯,自能知曉世間的興衰道理。
悠悠眾口怎能堵住。
謝丹晴替丈夫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水都備好了,快去洗澡吧,鬆快鬆快,咱們吃飯。”
江子麟握住妻子的手:“幸好有你。”
雲兒的溫柔小意雖好,總不如丹晴一向從容,叫他安心。
他站起來脫掉汗濕幾層的衣服,問:“這幾日妹妹怎麼樣?”
謝丹晴把用過的帕子放在幾上。
她素愛潔淨,能給丈夫擦汗已極難得,並不伸手替丈夫更衣,江子麟早便習慣。
她道:“妹妹一切都好,今日還同我教以熙以仁讀書了。聽見你來了才回去。”
江子麟笑道:“是我擾了你們雅興。”
緊要的公事終於完了,他心情放鬆,忽然想起林兄信中寫過妹妹曾有詩才,便問道:“你們在家可作詩了?”
謝丹晴:“這等時候,誰有心情作詩?”
江子麟笑道:“林兄說可惜妹妹大病一年,把詩才丟了。倒不知她從前做過什麼好詩。”
謝丹晴早知他會問到此,已於半月前問過江洛,此時便同他念了一遍:“……妹妹十三歲做的。她說如今是一首、一句,都再做不出來了。”
“果真好詩……”
江子麟心內回想,這詩並非前人所作,也未曾聽得今人有誰吟寫,果然真是妹妹自己做的。
他更可惜:“若沒那一場病,或許將來能成一代大家也未可知啊!”
謝丹晴道:“我看妹妹提及作詩不是不傷心,不過掩飾得好。你以後不許胡亂起哄叫她做。”
江子麟歎道:“我知道。”
謝丹晴笑道:“不過她的字、畫都十分不錯,不能作詩也沒埋沒了她。你快去洗澡,出來咱們再說。”
江子麟忙將身體洗淨,換過一身乾淨裡衣,才出來緊靠妻子坐下,兩人一起看江洛的字。
“她這字……”江子麟一看就笑,又皺眉,神情古怪,“當是林兄親手教的。”
他命人去書房拿信匣,找出和林如海曆年的書信,給謝丹晴看。
字形筆畫相似且不說,連字裡的瀟灑意態都有七分相像。
猛然一看,還以為是一個人的字。
謝丹晴隨手翻了翻,很明白他心裡想的什麼,便說:“不但妹妹的字是林大人親手教的,她還給林大人做了四年侍妾。早就知道妹妹的身份,還計較這些?這字不看我就收了。”
江子麟隻是心裡彆扭,經謝丹晴一說也就過去了,忙道:“看,怎麼不看?我看妹妹果然造化鐘靈,這才多大年紀,便有這般好的字。”
他自身是少年進士,素愛有才之人。見了這幅字,不禁與自己的相較,又和謝丹晴的相比,竟都略有勝之。
謝丹晴由他賞著,在旁慢聲說:“待局勢安定,妹妹和林大人的婚事也該準備起來了。”
江子麟正滿心想著能不能親眼看二妹妹寫字,聽得這話,心裡竟有不舍:“妹妹才回來幾天。”
謝丹晴笑道:“是還沒幾天,可誰家嫁女兒不提前一年半載準備?不提彆的,嫁妝,咱們家陪送多少?”
這是正事。
江子麟放下字,思索了一會,歎道:“咱們家幾代沒嫁過女兒,也尋不著舊例,不如就按你的嫁妝預備?”
林兄雖說會自備二妹妹的嫁妝,可二妹妹到底是江家女兒,哪有全叫夫家出嫁妝的理?也委屈了二妹妹這般人……
謝丹晴心中有了數:“那我慢慢準備著。”
她當年出閣也算十裡紅妝,光首飾就有十六匣,四季衣料不算成衣三十二箱,壓箱銀子六千兩,還有京中宅院一處,鋪麵兩處,京郊田莊兩處,陪嫁了四個丫鬟和男女四房人口。
二妹妹的嫁妝按她的準備,至少要花三四萬兩,比她以為的還多。不過這些錢對江家不算什麼,幾年入賬罷了。
用二妹妹的字打動他果然沒錯。
把江洛的字看了又看,江子麟心癢難耐:“你說,晚上請二妹妹來這邊吃飯,是不是……”
這親兄妹之間,即便各自年紀不小了,一起吃頓飯,當也不算違禮罷?
謝丹晴正要回他,忽有丫頭回話:“門上說林家有人送信來了。”
謝丹晴和江子麟對視一眼,都想到定是林如海在揚州的事結束了!
“快拿來!”江子麟大聲命人。
謝丹晴吩咐丫頭:“快去請二姑娘。”
江子麟忙叫人拿袍子。
他可不能這般穿著見二妹妹。
……
江洛到正院比送信的婆子晚了一會。
平常隻有她和嫂子時,院裡隻有女人,嫂子自己都隻穿裹胸加褙子,她也不用渾身上下裹得太嚴實。
可今天江子麟也在,她隻能裡衣外衣穿得齊整再去,發髻也得盤好,不能有一點鬆亂。
在江家一個月了,她每天五點半起床,七點前吃完早飯,歇一個小時,八點到八點半來正院。具體看江子麟什麼時候回來,會在正院消磨一個上午或一整天,晚飯自己回屋吃,九點前睡覺,除了教一教侄子侄女讀書,彆的什麼也不用管,日子簡直太舒心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在江家做一輩子“姑娘”。不嫁林如海也無所謂。
但可惜,正是因為要嫁林如海,她才有這樣舒服的一段日子過。
先是船上有人刺殺,又才到京裡第一夜,睡夢中太子就反了,她這邊事故層出,林如海那裡不可能風平浪靜。
可還是那個道理:
她就算知道一切也沒用。
乾著急不能改變什麼。
所以,失眠兩夜後,她就調整好了心態。
最差就是林如海不但失敗還獲罪,林家成了罪臣。但她的奴籍身契已消,戶籍早就上在江家,最起碼在官方層麵,她不會成為罪臣眷屬,被發賣或直接充入教坊司一類地方。
江子麟和林如海感情不錯,江家直接把她攆出門的可能很小,或許會隨便找個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了?或者讓她出家修行?哪種都不會丟命,很大可能還有安穩日子過。等她安定下來,或許還能打聽夏萍她們的去處。
結果沒出來,自己嚇自己沒意義。
再說若真的要出家,下半輩子就再也不能吃肉了,還是趁這時候多享受吧!
所以,一個月過去,她不但沒瘦,還把自己從船上瘦的養回來了一點。
也幸好養回來的不多,不然會顯得她太沒心沒肺。
江洛給兄長嫂子問完好,眼神便盯向了放在方幾上那封未拆的信。
這一定是林如海給她寫的。
江子麟略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沒攔著謝丹晴拿起信,放在了江洛手上。
謝丹晴笑道:“林大人說一切順利,隻是最近諸事繁雜,竟無有空閒。等這樁事塵埃落定,便著人來家裡提親。”
莫名地,可能是在江子麟和嫂子麵前,江洛有點心慌。
忽略江子麟的咳嗽,謝丹晴又把信往她手裡送了送,笑道:“快回去看看林大人寫的什麼吧。”
……
同一時刻,榮國公府。
賈母戴上了西洋眼鏡,展開女婿……兩淮巡鹽林大人的來信。
林如海的信裡隻有尋常問安之語,其餘一字未提。
賈母自然是失望的。
但尋常人家的女婿無事並不會給嶽母寫信,即便寫了,也不過是請安問候的話。
林如海這般不但不算失禮,還已經算殷勤。
賈母把這沒意義的信折好,叫丫頭收了,看向外孫女,笑道:“快回去看吧。”
林黛玉早等著這一句,忙抱著自己懷裡足有一寸多厚的一個信封站起來:“老太太,我去了。”
“去罷,去罷。”賈母慈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