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丹曉絲毫沒有被這般情深執著感動, 隻覺得族姐已是無藥可救。
她忍無可忍,拽起謝丹瑜的手腕便要往回走,低聲喝令丫頭婆子:“我和姐姐累了, 快扶姐姐回去!”
謝丹瑜另一手扒住欄杆,還不肯走。
謝丹曉便命:“還愣著做什麼?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真叫謝丹瑜做出醜事, 族中隻怕寧願她去死,也不會放她給林大人做妾!事情漏出去半點, 謝家女子的名聲都要完……叫這些伺候的人一輩子再不見天日,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丹曉雖非謝尚書長女,卻是沈夫人的第一個孩子, 又自來性情直爽,言行果斷乾脆, 已經幫沈夫人管了四年家事, 家下人心下皆服。她從沒這樣大怒過,不但謝尚書府的人,連謝丹瑜從家裡帶來的一個貼身丫頭和奶娘都發慌, 連三趕四去拉自家姑娘。
貼身丫頭更知道姑娘的心事, 比旁人更加懼怕。
她一麵抱住姑娘的腰, 一麵忍不住嚇哭了,勸道:“姑娘也想想家裡太太吧!”
聽得這一句, 謝丹瑜不禁想起了父親對姨娘們的優寵和每回與母親的相對無言,想起族中送她來的目的, 想起她離家前母親的不舍和父親的歡喜……
她渾身一寸寸涼下去,鬆開了手。
不……她不能……她不能讓父親厭惡了母親……
謝丹曉大鬆一口氣,忙與眾人將她送回房中。
見謝丹瑜回了房不說一句話,也不再鬨,謝丹曉便隻和謝蓉謝英說她是走累了, 令人好生守著,不許她出門,自己忙找母親。
沈夫人笑道:“你做的不錯。”
謝丹曉仍急得坐不下:“娘——你就不能想個好法子嗎?”
再縱謝丹瑜這般下去,還不知會做出什麼呢!
“好了,來,坐。”沈夫人拉女兒到身邊,“等族中來信,我自會管她。如今不知族裡對她們姑侄是什麼安排,是叫謝丹瑜回家,還是在這裡尋一門親,或想法子送去東宮或哪家王府……多管無益。她那個性子,隻是心裡想得多,其實一點沒有膽色,真叫她謀算男人,她自己都先縮了。但今日把她拽回來不錯,林大人見了不好看。”
“娘!”謝丹曉紅了臉,“什麼謀算、男人的——這也是和我說的?”
“怎麼不是?”沈夫人笑道,“你都這個年歲了,不是有人耽誤著,親事早便定了。”
她遣走丫鬟,正好趁起了話頭,和女兒說貼心話,“那日江夫人大婚,好幾家夫人都有意了……”
……
清音閣的酒宴風平浪靜,賓主儘歡。
至申正,謝尚書才親送林如海至府門,看他乘車去了。
林如海先去江家接妻女,一路想,謝家住著的幾個族中子侄倒都不錯,很有兩個可塑之才。
回到家中,看女兒回了院子,他便扶住江洛回房,與她說起:“咱們家雖子息不豐,族裡倒還有幾房人口,隻沒聽得有出挑的男女,不然接了來住,家裡也熱鬨些。”
江洛午間陪謝丹晴吃了兩壺酒,著實超出她的酒量,到現在還有五分醉意。可喝醉的人,腦子轉得慢了,嘴卻比平常更快。聽完,她張口就問:“老爺是……想要兒子了?”
問完,她才發覺這話好像有些歧義。
和古代男人說“生孩子”,似乎在暗示要那個……
扶著她的人也的確稍稍慢了腳步,在她耳邊笑:“本還念著夫人今日辛苦。如此看來,今晚倒不必特意歇了。”
……
江洛認為她的酒一定是累醒的。
……
第二天當然又起晚了。
江洛坐在妝台前呆了五分鐘,很想問給她簪花的林如海,他到底對“生兒子”是什麼想法,是有執念,還是已經看開了。
不管怎麼想,昨晚他都是有意忽略了她話裡想問的主要意思,隻解讀了床上那點事吧!
但這個話題,又似乎需要他們再熟一些才好展開。
——是的,儘管已經是夫妻了,還對彼此的身體知之甚深,但她感覺實際上,他們之間還遠不如她和嫂子親近。
再說,她希望能問出什麼答案呢?
若他有執念,她也不會和賈敏一樣,替他搜羅許多身體好他又可能會喜歡的女人給他生……
即便他的答案是“看開了”,有沒有兒子無所謂,她也不可能和他直說:那做那事的時候你不要弄進去——
所以不問、不知道,也沒什麼遺憾的。
江洛說起吳家禮物:“黛玉在,我沒好意思細問老爺,昨天我叫柏方那般去說,無妨罷?”
或許林如海更想和這等人家一刀兩斷,而不是這般虛與委蛇著?
林如海笑道:“夫人的吩咐並無不妥。隻是如此一來,或許那些人更會說夫人膽弱怯懦——”
仔細想了想,江洛倒認為這樣也不錯:“不收他們的東西,怎樣都是得罪了人,說我怯懦總比說我膽大包天、無事不敢強。”
她笑道:“今後他們都知道找我沒用,還是得找老爺。我的麻煩事不就少了?”
林如海讚道:“夫人果真豁達。”
江洛卻認為她的想法很平常,不值得特地被誇一句……
“‘誰人背後不被說’呢,又不敢說到我麵前,不痛不癢的。”她笑道,“這都是老爺威重,讓我沾光了。”
來吧!商業互吹!
吃完早飯,新的一天繼續前天沒完成的工作,繼續查禮物對賬。
江洛想起來便會找一找曉風和疏桐的身影。可還是不知在哪一時、哪一刻,她們就消失不見了。
讓她們走得悄無聲息最好。江洛這樣對自己說。
所以不要再找、不要再想,不要讓更多人注意到。
她們也有她們的人生要過。
她儘量和前幾日一樣過完了一整天,林如海卻依舊敏銳察覺了她的情緒低落。
“不是……提前說過了嗎。”夜晚無人時,他哄著江洛問。
“……老爺早知道要送黛玉來京,真送走的時候,怎麼還哭呢?”刺了他一句,江洛又有些後悔,便把臉往被子裡一埋。
林如海沒在意江洛說他,可——
“我……我哭了?”他想扒江洛出來,臉先紅了。
“老爺就是哭了!”
又不知哪來的勇氣,江洛露出腦袋快速說:“我看到老爺都泛淚光了還閉上眼睛忍還背著我們擦眼淚——”
“罷了!”林如海捂住她的嘴,“都是哪裡來的胡話,隻會胡說!”
江洛咬他的手心。
……
“呼!”
聽見臥房裡響動終於和平常一樣了,冬萱捂著嘴長出一聲氣,笑道:“我還以為太太和老爺吵起來了……”
甘梨忍著臊說她:“老爺太太怎麼樣哪是咱們能管的,這還是房裡的事……你還不快回來躺下!”
冬萱躺好,悄聲笑說:“太太以前和老爺連大聲說話都沒有。如今可好了,太太越來越自在了。”
甘梨知道她的心思,早想尋個機會好生問一問她,勸勸她,可見她又是這樣真心為太太高興,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冬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
查完禮物,又算了半天帳,四月十五一早,江洛與林如海林黛玉一同趕至碼頭,為謝丹晴送行。
謝家人自然也在。
江洛畢竟隻是嫂子的“小姑子”,還不是江子麟親妹妹,隻是認來的。雖然在禮法名分上與親妹妹並沒有區彆,但這裡送行的人都知道內情,所以她也不好越過謝家人與嫂子說很多話。隻用力說幾聲“定要珍重自己”,她便讓出位置,看嫂子的親弟妹與她道彆。
但沈夫人的三個孩子:謝丹曉、謝丹時和謝丹暄,著實都與長姐說不上親近。
謝丹曉是妹妹,還與謝丹晴挽著手說了幾句話。
因這半年裡有謝丹瑜一事,姊妹倆也比從前親熱了些。
而謝丹時和謝丹暄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自認都不是頑憨幼童,哪裡好意思拉長姐的手?
謝丹晴摸了摸他們的腦袋,沒說什麼,讓他們跟謝丹曉去了。
謝丹明走過來。
謝丹晴微笑望著他。
“姐姐……與小孩子沒說的,”謝丹明在袖下緊握著拳,“便沒有囑咐我的嗎?”
“你都這麼大了,”謝丹晴淺淺笑道,“早便成家生子,明年都要下場秋闈了,我沒有不放心的。”
“姐姐!”謝丹明這幾日一直在後悔,“那天我不該——”
“你還記著呢?”
謝丹晴走近一步,想摸一摸親兄弟的肩膀,又放下手:“我早都忘了。”
他是想說二妹妹成婚那天的事吧。
他一定以為,做出這副可憐模樣,她就會像他小時候一般全不在意,原諒他吧。
但她早就不是那個疼愛幼弟的姐姐了。
即便他真的悔過,為祭祀母親的事賠罪,願意從今年、今時起,把以前慢待的都補回來,可這些年時光過去,她也早便不在意、不期待。她猜,他一定早便把那件事給忘了。
但這些都無所謂。
母親有她記得就夠了。
謝丹晴不再理他,看向弟妹張氏已經有些微起伏的肚子,笑道:“等生了,彆忘了告訴我喜信。”
“姐姐放心!”張氏忙笑道。
謝丹晴道:“你懷著身子,又叫你做全福人,今日又來送,辛苦了。回去好生歇幾日。”
從前她勸張氏不要生育太頻,有損身體,張氏連生兩胎皆順利,並不以為然。人各有命,現下她也不必多言。
張氏笑道:“我身子一向好,姐姐彆擔心。”
謝丹晴點頭,遠遠看了江洛一眼,便與謝尚書、沈夫人拜彆,攜兩個女兒上船去了。
上車回家,江洛不敢說一句話,怕開口就會哭。
黛玉年紀雖小,卻已經親曆過多次生死離彆,很明白太太此時的傷心。她便也不說話,隻靜靜在一旁陪著。
這給了江洛許多寬慰。
傷心時怕人問。尤其她不想與人傾訴時,更怕被提起一句。像黛玉這樣默不作聲的陪伴最好。
黛玉……是不是也有過許多這樣的時刻呢?
江洛伸出手,看著黛玉的神情,第一次把“繼女”抱在懷裡。
……好吧。
終究還是沒忍住眼淚。
下車時,江洛把黛玉的衣服都哭濕了。
林如海下來一看,簡直哭笑不得。
他令人送女兒回去換衣裳,自己扶住新妻,笑道:“真不知誰是做母親的,誰才是孩子了。”
江洛原還覺得不好意思,被他一調侃,索性接著哭:“做母親了便不能哭嗎,老爺是做父親的還——”
“罷了罷了!”林如海忙求她,“怎麼又說起這個。”
回到房中,江洛直哭得累了才收住,洗了臉也懶得再梳妝,隻挽一個纂兒,便拿起賬本看。
林如海卻攔住她:“才哭過,彆做這費眼睛的事。天不算熱,咱們出去走走?家裡園子還沒逛過。”
這男人時時刻刻的體貼偶爾真叫人招架不住。
江洛眼下還有些紅痕,問:“那我就這麼出去嗎?”
若還要梳妝,不如在屋裡坐著。
“這樣便很好。”林如海挽她的手,“自己家裡,又不是街邊路上。”
江洛不禁笑了。
這是拿她的話說回來呢!
“明日先生就來了,叫黛玉也出來走走吧?”江洛問,“去花園正路過山青院,我還沒看過黛玉在這裡的屋子呢。”
“那便去。”林如海俯身,替她係緊宮絛,又理正裙子。
看著他翠青發簪上的流雲紋,江洛心底幽幽一歎。
光這府裡就有一個姨娘,三個姑娘,還有無數丫頭媳婦——
以前都堅持住了,現在也千萬不要被魅惑啊小江!
……
雖然這裡不但子女和父母之間,甚至家族裡每個人之間都不太存在“隱私”這種東西,但沒提前告知,江洛還是怕突然進去黛玉不自在,便在山青院前止步,令人叫黛玉出來。
她看匾額上的三個字:“從前老爺的字是更醇厚中和。”雖然也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仙氣,卻無這般鋒銳。
似乎她現在的字也和原身的有了很大不同。
她都在這第六年了,日日勤練書法,字跡有所變化也屬正常,是吧?
江洛忍著沒看林如海求證什麼。
黛玉很快出來,笑問:“爹爹太太不進來坐坐?”
江洛笑道:“一進去我又懶得動了。咱們走吧。下次再來。”
林府西側的花園足有六七進普通院落大小,裡麵近十處景致,山石樹木、亭台樓閣俱全,還有一股活水從西北方向流入,在園內盤旋成小小一池湖,又從西北角分路流出。
能在京中有帶這樣花園的一所宅子,可見林家的家底殷富。
走了兩三處景,黛玉便累得微喘。
三人在“雲夢亭”內暫歇。
江洛好奇問:“當日建這花園,用了多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