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上輩子有什麼“胎教”呢,大人以為還在肚子裡的孩子啥都不懂,其實五個月時胎兒的內耳發育已經完成了,對聲音刺激都會有反應,隻是有的寶寶“配合”一點,有的不是那麼配合而已。
他們的孩子奇怪,隻配合媽媽,不配合爸爸。
曼青開解道:“你才回來,他們對你的聲音不熟悉呢,我天天對著他倆自言自語,所以更習慣聽我的……”其實你是個好爸爸。
果然,唐豐年這才好受些:“那以後我都在外麵,怎麼辦?”他們是不是都不認我了?如果……萬一,他真坐牢的話……不不不,他不敢多想,他不允許自己孩子有一個坐牢的爸爸。
為了轉移心頭的焦躁,他問:“怎麼你經常跟他們說話嗎?”她為什麼會對著肚子自言自語,是因為現實生活裡沒人跟她說話嗎?
他媽和豐梅都不陪她說話嗎?
這可真“冤枉”她們了,曼青不許老太太出去乾體力活,在家又閒不住,最常做的事就是撿豆子。
唐家包穀地裡會種些黃豆和紅豆,黃豆熟得早,已經收回來了。得拿簸箕和篩子,把大小參差不齊的豆子撿勻淨了才賣得上好價錢。包穀才三毛一斤的年代,黃豆卻可以賣到八毛呢!就是紅豆便宜些,也能賣四毛,這可是老唐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了。
她們一麵撿,一麵引著她說話,說以前學校裡的事,娘家連安的事,更多時候則是憧憬兩個小家夥的未來。
曼青聽他問“常年不在家怎麼辦”,也歎息一聲——為了生活,這都是無奈之舉。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樣,都希望陪著孩子無憂無慮的長大。
可是老唐家這麼多張嘴都等著靠他吃飯呢,五個月後她生產要住院,萬一雙胞胎早產了(有很大概率)住保溫箱可就花錢如流水了,老人身體不好要花錢,豐梅上大學要花錢……沒有一樣是能躲開“錢”字的。
況且,還有賠償金那把大刀懸在頭頂。
“跟你商量個事兒。”曼青神色嚴肅。
“嗯。”
“就是……煤礦上……賠償金咱們抽個時間去退了吧?也去派出所把你戶口的事情解決了。”不然就成黑戶了,還好二十年前買車票不用身份證,不然他可就寸步難行了。
唐豐年一愣,他的小妻子果然不一樣了,開始想他所想,慮他所慮了。
曼青卻會錯意,以為他不願退錢,急了:“誒我說,你彆……彆想岔了啊,能好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咱們不興貪那便宜。”搞不好就成詐騙罪了。
見他點頭,貌似“聽進去”的樣子,她又繼續道:“況且,季老板人挺好的,你以前不是老說人家是厚道人嘛,咱們不能坑他……聽說雲喜煤礦現在已經快倒閉了,人家那麼大的投資,可千萬彆……”
“我也有這打算,要去跟季老板說明,再去縣裡給他作證,洗清汙名……隻是,友貴和寶柱哥,卻怕不會再回來了。”本來以他一貫的脾氣,這事不會猶豫這麼久。
他的顧慮主要還是來源於林友貴和楊寶柱,朝夕相處五年,他第一次下井就是他們帶的。
可以算他師傅了。雖然他們金蟬脫殼騙賠償金確實不地道,但他們終究帶過他幾年。
煤礦上的工人,尤其是挖煤工,從來沒有超過十年工齡的,不,應該說七八年的都很少見,他們倆都乾七年多了,即使他們自己不走,季老板也會讓他們走人。
因為他們的肺基本已經廢了。
先是咳嗽咯痰,滿口滿口的痰,不出兩年就開始胸痛咯血……慢慢的,沒幾年就要死在家裡,靜悄悄的死。村裡人都還不知道這是職業病,在二十年後叫“塵肺”。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是煤灰吸太多了。
一開始也有人回礦上鬨過,但煤老板錢多勢重,想要賠償?出了我的門就不可能了。去鄉裡縣上也鬨過,人家要醫學診斷,病理檢驗,去醫院也檢查不出個什麼來,討說法的路怎麼都看不到儘頭。
慢慢的,鬨了沒用,大家也就不鬨了,就是病了,地裡活計還得做啊,耗不起!
就是在二十年後,職業病得到重視的年代,這種病也不是隨便一家醫院都能診斷的……不管什麼時候,弱勢群體的維權之路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他們的肺廢了,家裡沒有經濟收入,他們的兒子還得重複上礦養家,到年限了被攆走,回家咳嗽胸痛,維權遙遙無期,最後悄悄死亡……這樣的命運,簡直是魔咒。然後,又是十多年,兒子的肺廢了,孫子頂上……礦工雖比種地掙得多,但都是用生命換回來的。
所以當時被楊寶柱一說給兒子留一筆,不用再下礦了,他雖然還沒當父親,卻也同情他們,能理解他們。
但,同情終究是同情,季老板也沒錯。跟其他煤老板比起來,他從未拖欠過他們一天工資,逢年過節還能多得幾塊加班費……這不是誰弱誰有理的事。
這社會就是這樣,每個人有什麼樣的能力,就隻能在什麼樣的位置,他們要想不讓子子孫孫重複吸煤灰至死的命運,就得讓他們走出大山去——“知識改變命運”這話放任何年代都沒錯。
“咱們就當給孩子積德了,給他們做榜樣,好不好?”她眼巴巴望著唐豐年,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千萬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孩子……是啊,他有孩子了,以後他的孩子要好好讀書,要走出大山——“好。”
李曼青大喜,頭上那把刀突然就不見了。
“好,我有季老板電話,咱們待會兒就去給他打電話,問問他什麼時候有空,我陪你去。”想到這所房子,又道:“房子咱們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先租給我們住,當時也才買作八千塊,不出三年,我們肯定能買過來的。”
唐豐年挑挑眉,她怎麼有老板電話?
李曼青仿佛是知道他心思,笑道:“那天我回鄉裡接電話,還是他送我們回來的,說是要在連安開個糖廠,我可以去裡頭上班……當時就問他留了電話。”
對呀,如果孩子小不舍得分開的話,她可以先去糖廠上班,等到他們能上幼兒園了再出去。
她已經做好準備,要當農村留守婦女了。
商量好這事,二人都鬆了口氣,唐豐年先去屋後,見靠院牆處堆了些柴火,怕夏季雨水多淋濕了,就忙把柴抱進廚房去。
廚房裡支了兩口石頭打的水缸,上次大姐夫挑的水快用完了,唐豐年問過哪裡有水井,就挑著扁擔出門了。
李曼青在屋內聽著鐵桶“啪啦”聲,說不出的心安。家裡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樣,她們再不用擔心吃水問題了。其實大姐夫挑的早用完了,缸裡剩下的是豐梅和芳菲提回來的。
她們也沒做過多少農活,挑不動扁擔,就用桶提,每次提半桶多點兒,從幾百米外的另一戶人家提來,要是路上不巧遇見大貨車揚起的灰塵,回到家就喝不成了,隻能拿來洗腳。
因為水來之不易,所以她們仨都格外珍惜,澡也不怎麼敢洗,都隻能將就著用毛巾擦兩遍……現在有了水,她今天一定要好好的,痛痛快快洗個澡!
想著,李曼青就甜甜的睡去,等醒來時院子裡靜悄悄的。
她看一眼手表,才三點過幾分,自己慢悠悠起了身,洗了把冷水臉,見豐梅和芳菲正在葡萄架下看書,問:“媽呢?”
“賣菜去了,說是屋後菜苗長大了嫂子也吃不完,她就摘兩筐上縣裡賣賣看。”吃不完開花結種就浪費了,拿去賣還能得幾塊零花錢。
“這麼大太陽,要賣也不急在這一會兒啊,知道在哪條街上嗎?要不咱們給媽送壺水去。”反正她閒著也是閒著。
豐梅趕緊開心的收起書本,去廚房裡灌了滿滿一壺溫開水:“上午媽看見菜攤子上兩毛錢一斤的菜還沒咱們家的好呢,就說要去試試,我知道在哪兒,我去就成了,嫂子你好好在家歇著。”
李曼青這幾天已經歇夠了,早就想出門走動走動了,又問芳菲要不要去,三個人跟屋後忙活的唐豐年說一聲就出門。
此時的宣城縣還隻有老縣城,後世所謂的“新城區”其實就是她們現在的蓮花村往南一大片區域。雖說是村子,卻在公路邊,出門順著公路走三四分鐘就到路口,路口往西是去大漁鄉的方向,往南則是太平鄉。
過了人字形的路口就進入縣城了。
一路上,豐梅和芳菲都在說唐豐年的事兒:“我哥還好好的,太好啦!”
“我就說舅舅不可能出事的,現在好好回來真好!等過幾天我媽來了,也讓她親眼看看,省得她老罵我說胡話。”
曼青想起來,問:“誒,芳菲你爸媽這久在家裡忙啥呢?”她沒記錯的話劉家好像已經不種田了。
他們家有兩畝大田挨著河邊,大姑姐有生意頭腦,和周圍附近的幾戶人家商量過,花了錢租過他們的田來,並在一處,得有七八畝大一片,都用來種菜了。
春天種韭菜、扁豆,夏天種黃瓜、辣椒、茄子,秋天大蒜和芹菜,冬天蘿卜大蔥……一年四季不會斷出息。
所以大姑姐在唐家幾姊妹裡是最好過的。
“這幾天忙著摘黃瓜呢,說是養老了就不值錢了,我爺奶都下菜園子了。”看來是很忙。
豐梅說:“那我去你們家幫兩天忙吧,反正我哥也回來了。”不用她再陪著嫂子。
曼青也樂見,就笑著應下,說好明天就讓婆婆送她們去劉家村。
隻是,很多時候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