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青曾無數次想要給她們腰上綁根繩子,把她們拴在院子裡,活動範圍直徑不能超過十米。
不說她的暴躁,唐豐年早上一個人出了門,去縣裡賣水泥和沙石的地方轉了轉,成色一般,顆粒一般,整體來說都一般,隻有價格是高的。
要按他在深市買過的,這種品質至少還能便宜百分之二十。但在落後的宣城縣,卻沒彆的選擇了——整個縣裡一共五家這樣的門店,差彆不大。
他又去鋼材市場轉了一圈,也隻能說質量一般,甚至有的還頭尾粗細不一,微微變形扭曲,表麵粗糙有毛刺,有些居然連廠家牌號都沒有……這要在深市,都根本沒人要。
就是自建房也沒人要。
但在宣城縣,價格同樣貴了百分之二十。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他還是被驚到。建材價格就是房地產的風向標,沒想到宣城縣這半年來發展的這般快。不過,雖然大多數都質量一般,但偶爾還是能遇到一兩家令他滿意的。
唯一拗不下來的就是價格。
等太陽出來,他走到汽車站,猶豫片刻還是坐上拖拉機,往大漁鄉而去。
到大漁鄉沒看到拖拉機,隻有一輛快坐滿人的小馬車,坐馬車的話不知道要耽擱到什麼時候,現在過去正好能趕在他們下班前……他當機立斷讓拖拉機繼續送他上雲喜煤礦。
時隔一年多,再來到熟悉又陌生的雲喜煤礦,門口保安還是以前那個大叔。一見到他就笑起來:“哎喲,小唐回來了?”
見他穿得還頗為光鮮,又問:“從哪兒來的?自從隔壁東升倒閉後就好久沒見你,去哪兒發財了?”
唐豐年趕緊掏一包好煙,遞了一支,幫著打火。
“發什麼財,不過是出去打工,混口飯吃罷了。”又作閒話問他季老板在不在。
其實他是算好了的,今天星期三,按以前季老板的習慣,星期三和星期五都會在煤礦上。
“誒你來的可巧,老板和劉秘書剛進去沒一會兒,聽著像是糖廠那邊有點事,待會兒就要去連安,你有事的話快進去吧,不然待會兒遇不著人呢!”
唐豐年謝過他,趕緊進去,順著熟悉的黑漆漆的水泥路,走到辦公室樓下。先抹了抹鞋底煤灰,才上二樓。
季老板的辦公室在大辦公室裡頭,得穿過坐滿年輕人的大房間,小劉看到他,“喂”的叫了一聲。
“唐……唐豐年!你怎麼來了?”他居然微微有點激動。
畢竟,辦事這麼乾脆又穩妥的人不常見啊,要不是他不願意,連老板都想把他收歸麾下。
唐豐年過去,給他傳了支煙,又給整個大辦公室的所有年輕小夥子都傳遍了,帶來的兩包煙全用光了。
他才返回劉秘書跟前,笑道:“劉秘書,許久不見。”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衣紮進西裝褲裡,腰背挺直,舉止大方得體,不卑不亢,語氣不疾不徐,帶著成熟男子的穩重大方……跟去年真不一樣。
小劉笑得愈發真誠了,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行啊兄弟,這才一年不見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不錯不錯。”
“劉秘書風采依舊。”他也不會奉承人,隻是乾巴巴回應一句。
“依舊啥啊,你瞧瞧我這體重,一年裡長了二十斤,這肚子……”他恨鐵不成鋼的拍著自己肚子,把一群年輕人都給逗樂了。
這一年應酬太多,他已經不怎麼幫老板開車了,都是跟出去應酬的多,一年下來,肚子就跟懷孕女人似的。
“對了,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
唐豐年往季老板辦公室看了一眼,小劉知道他意思,讓他坐對麵凳子上,才問他是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來拜訪一下老板,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小劉是什麼人,早跟著季雲喜混成人精了,正色道:“沒事,你有什麼先跟我說一下,我進去探探老板口風。”
可不是什麼人都一來就見得到老板的。
“我想問一下,老板這邊的鋼材……”他知道,去年是季老板“大豐收”的一年,上半年開了糖廠,下半年又開焦化廠,焦化廠開起沒多久,又建了個配套的鋼鐵廠。
雖然鋼鐵廠規模不大,但總歸是有產出的。
“喲……消息倒是靈通,老板是開了,但還處於試產階段,還沒正式對外開售。你怕是來早了。”
於是,唐豐年把今天在縣城建材市場的見聞說了,那兩家質量不錯的正是“雲喜鋼材”出品。能在這縣城裡帶”雲喜”二字的,分明隻有一家。
於是,稍作猶豫,他還是來了。
小劉學著季老板挑挑眉,這才開始把他當一回事起來,也不說什麼意見,隻讓他坐著喝會兒茶,他去看看老板在不在。
所謂的“看看在不在”,就是問問季雲喜要不要見他,願意見的話就是“剛好在”,不願見就是“老板不在,你改天再來吧”。
這樣的套路唐豐年以前不懂,去年跟著黃總也算見識過一些。所以,等他出來說“老板剛好在,你進去吧”的時候,他終於鬆了第一口氣。
今天自出門以來的第一口氣。
辦公室裡,季雲喜隻穿了襯衣,仰靠在皮質椅子的靠背上,閉著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又像是已經睡著了一般。看麵色比以前白了一點,麵容也溫和不少,像是突然就轉性了一般。
看來,這一年多的時間,改變的不止有他。
他還記得去年他拳頭打在自己臉上的感覺,痛,但是卻有種奇異的解脫。
正想著,椅子上的人就睜開眼,目光如炬的看著他。
唐豐年輕聲道:“老板。”
季雲喜捏了捏眉間,那裡有紅紅一片,剛才背著光沒看見,現在他直起腦袋來就顯得分外明顯。
“嗯。來了。”
“是,老板這一年來身體可好?”
季雲喜一愣,反應過來後居然笑起來,是那種又無奈又幸福的笑意。他指指自己眉心,“你問這個?”
唐豐年不解,隻能點點頭。
“家裡人非說我發痧了。”一群人非要讓她來揪自己鼻根,說是可以祛痧,讓它發出去就好了。現在痧是沒了,但卻有點輕微的酸痛。
唐豐年心頭一動,“家裡人”?他以前從未聽說季老板有家人,不是說他是孤兒,而是從未聽他或者他身邊人提起過。所以大家都猜測,一定是家庭關係不好吧?
現在……明顯就不是傳聞那樣。
“在深市怎麼樣?”季雲喜指指桌上茶壺。
唐豐年起身,一麵把在深市的事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麵給壺裡接水,燒水。待水開了三分鐘,才拿過季雲喜的杯子涮乾淨,放入一小撮茶葉,洗過,再加水悶蓋,半分鐘後擰開,一股茶葉的清香四處溢開。
季雲喜挑挑眉,他這個習慣很少有人注意到。身邊人像小劉那樣的,偏要學人家什麼“關公巡城”“韓信點兵”,巴掌大的小茶碗,還不夠他一口呢!
他就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泡茶方式,反正他喝的也不是什麼好茶葉,牛飲正合適。
果然,他吹了吹,大大喝了一口,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說:“你也喝,不用拘謹。”
唐豐年又舒一口氣,以前曾看劉秘書泡過,當時就放在心裡,其實在深市也見過那些茶藝茶道的,他也看在眼裡,若要學也學得來……隻是,季老板還真就不喜歡。
讓他歪打正著了。
唐豐年愈發從容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腰背挺直的坐在季老板對麵。
“什麼事,說來聽聽。”
“我在接洽給鄉裡蓋中心校的事,如果成的話,需要一定數量的建築材料,尤其是鋼筋……今天去市場上看到老板的鋼材在賣,覺著質量比一般廠家的好太多,所以……”
季雲喜打斷他:“我們隻是試產,並不是正式售賣。”
“我知道,剛才劉秘書也說了。但我想著,老板家大業大,肯定不會缺那麼點錢,隻是,老板有沒有想過把鋼材建成品牌呢?尤其是現在您名下煤礦、焦化、鋼材、食品加工都有了,如果把‘雲喜’這牌子做出去……到時候賺的可就不止現在的數了。”
這年代的鋼鐵廠可是國家支柱,幾乎全是國營,他這私人牌子想要做大,可謂困難重重。
人家國營的隨便一個分廠都是成千上萬工人,他這裡雖說也叫“廠”,卻連人家分廠三分之一的規模都達不到。
尤其是今天,他注意到,明明雲喜鋼材的質量更勝一籌,價格卻隻能跟那些國營廠的一樣,不能便宜一分,更不能貴半分,而且擺放位置也比較偏僻,要不是他就在宣城縣,怕是輪不到他賣。
這種處處受排擠和壓製的情況,其實就是他的困境。
如果,能夠幫他走出困境的話,季老板應該沒有不高興吧。
“哦,做品牌?”季雲喜沉吟不語,這個詞家裡人也跟他說過,但他覺著是婦人之見,她愛指手畫腳就讓她說罷,卻從未放心上過。
他一個煤老板,挖煤炭的,還講究什麼品牌?
難道工人會因為他牌子大就給他多挖一點嗎?不會,主要還是得看工資開的多少。
“我相信,以老板的膽識和氣魄,肯定已經想過往外頭發展了。就像人出門要有光鮮的衣服一樣,一個品牌要走出去,也得有個門麵招牌。而建一所,甚至全縣的中心校,就是最大,最光鮮亮麗的招牌。”
現在的中心校隻是個示範工程,效果好的話,全縣都要這麼搞,甚至如果宣城縣真能撤縣改市的話,省內彆的縣市說不定也會這麼搞。
到時候,一所成功的學校,將是多麼大的廣告效應。
“而且,蓋學校,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於品牌名聲方麵也是有益無害的。”
季雲喜點點頭,說的倒是有點道理。
與其像彆人一樣捐助希望小學,還要署上“雲喜”大名,他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大老粗,實在覺著彆扭得很。不如用雲喜鋼材建學校,又有名聲又有錢,作為生意人他覺著掙得問心無愧。
何樂而不為?
見他有所鬆動,唐豐年繼續道:“老板您試想一下,如果知道雲喜鋼材就是蓋了幾十所學校那家鋼材,以後再跟彆人競爭起來的時候,這不就是一種隱形的資本了?”
季雲喜喝了口茶水,沉吟不語。
唐豐年雖口若懸河,其實心內卻在打鼓,這事成不成就看最費錢的鋼材這一塊兒了。如果大頭能定下來,剩下的水泥、磚頭,他另有辦法。
隻要搞定材料供應,他就有底氣說服林老板把活計交給他,到時候十萬塊先留下來做工人工資和流動資金,一旦上頭的錢結下來,他就能立馬把材料費補上,賺的肯定不會少。
他忐忑的等了快五分鐘,季雲喜又喝了一口茶水,才道:“你今天來,可不止是說這些吧,說說,要怎麼合作?”
他用了“合作”一詞,唐豐年心頭大喜!
這就是又鬆一層口了!
“是,我的想法是,我建築過程中的所有鋼材均從您這兒買,價格您定。”
季雲喜挑挑眉,“那錢呢?”
果然是縱橫商海多年的老狐狸,恐怕他才踏進這間辦公室的門,他就已經猜透自己打算了吧?唐豐年心裡這麼想。
嘴上卻爽朗一笑,“老板英明,我們跟您沒法比,現在才剛起步,不過是掙口奶粉錢,手裡拿不出那麼多流動資金來。正好跟您商量一下,能不能鋼材的賬咱們先欠著,一旦上頭結了工程款下來,第一時間就付給您,怎麼樣?”
這就是賒賬了。
做生意的都知道,這是不能乾的。
但他賭的就是季雲喜的野心。如果他有做大做出去的野心,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幾萬塊的鋼材對小企業來說確實不可能賒出去,但對季雲喜不一樣。
他現在名下的產業總值應該不低於千萬,甚至上億都有可能,這幾萬塊還不會放在眼裡。
用無關緊要的幾萬塊錢搏一個走出去的機會,他會不會願意?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唐豐年連喝了兩口茶水。覺著茶水微微有點涼了,他又幫季雲喜加了半杯新燒開的水,自己也加了半杯。
季雲喜全程不發一言,靜靜的看著他燒水,倒水……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去年在這個辦公室裡,自己當著他的麵砸了兩個杯子,俱把他嚇了一跳。現在的他,哪裡還看得出那副惶惶不安的模樣?
季雲喜習慣性的把細長的手指放在辦公桌上,“咚咚咚”,一下一下的敲著。也不知道是在評估他會不會卷了鋼材跑路,還是在盤算事成了自己能賺多少,亦或就隻是單純的在發呆。
唐豐年被這種漫長的等待磨得心口發緊,正在仔細回想自己還有什麼是該說而忘記說的,要不要再加上時……突然,就聽季雲喜問:“你們家唐鶴唐雁多大了?”
嗯?
唐豐年一愣,第一次從外人嘴裡聽見“唐鶴唐雁”,他還反應不過來,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閨女們。
“一歲零五個多月,還有二十天就滿一歲半了。”想到兩個可愛的閨女,他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也放鬆下來。
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吃中午飯了吧?
也不知道今天她們媽媽給做什麼吃的,這段日子他天天在外頭跑,一步不離的陪人家喝茶吃飯聊天,卻沒時間在中午好好的陪她們吃頓飯。
每天她們沒醒他就出門,等他到家,她們卻已經睡著。
等忙過這一陣,一定要好好陪陪她們。他暗自下決心。
他的臉生得方方正正,不笑的時候確實顯得比較嚴厲,突然笑起來,而且是自己不知道的笑意,緊繃的麵皮突然放鬆,真讓人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季雲喜突然就不再猶豫,道:“好,就照你說的辦。”
唐豐年又是一愣,這話題轉的太快,他還沒反應過來。隨即又是一喜,笑道:“是,多謝老板!”
“剩下的事我會交給小劉,你跟他接觸就行。”季雲喜端起茶杯。
唐豐年識趣的站起來,道:“如果不忙的話,老板可否賞光,咱們出去吃個便飯?”
季雲喜眼角都不動一下,揶揄道:“我看你還是想回家吃,不耽擱你。”我也要回家呢。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