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霽已經通過她的手,判斷出她現在情緒放鬆,並沒有真的不滿意。一般情況,裴霽不會理會這樣的話語,因為口不對心,沒有意義。
但對著宋邇,裴霽還是鄭重地說了一遍:“我有誠意。”
宋邇便顯出很高興的樣子。裴霽見她笑了,下意識地又朝牆上望去。
人說話的時候,不可能一動不動,而細微的動作投映在牆上,會被放大很多倍,她們之間的那道白色的空隙越來越大。
裴霽收回了目光。
宋邇完全不知道裴霽看到了什麼,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麼樣神色,怎樣的心情。她隻是很想和裴霽說話。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宋邇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不會。”
宋邇沒有滿意,她進一步問:“我今天對陸小姐很不禮貌,也不奇怪嗎?”
她提到這件事,裴霽這才有些疑惑,語氣裡便帶了出來:“你們互相不禮貌。”
宋邇比較外露,而陸曼則要內斂克製不動聲色得多,但裴霽和陸曼認識了這麼多年,她對陸曼自然有所了解,不至於毫無察覺。
裴霽對這方麵的事很生疏,一點也不懂,宋邇有些得意的樣子:“不知道了吧,女孩子在這種事上,都會特彆敏感。”
在麵對情敵的時候,女生的感官簡直就變成了最先進的雷達,一點蛛絲馬跡都會被無限放大。從師母提起陸曼時,她基本就確定了。
首先,裴霽這樣的性格,一般人很難和她相處,認識十幾年還保持著聯係,一定是有一方精心維持的,這一方肯定不是裴霽。哪有朋友能對著這樣的木頭,單方麵地付出十幾年的。
其次,她去孫教授家做客是去年的事,但師母還能記得,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師母對她的印象很好。陸曼一定有刻意地在老師和師母麵前好好地表現,就像她一樣。
最後,車上有陸曼留下的香水味。那支香水,宋邇知道,留香不是特彆久,她和裴霽從醫院裡出來,有一段時間的空隙,還能聞到,說明陸曼在見裴霽前很有可能補過香。去見普通朋友,不會這樣精細。
這些推斷都不算特彆嚴謹,但撞到一起,起碼也有七八分準。
但宋邇不會告訴裴霽。十幾年的時光,應該得到尊重。陸曼的心意,隻有她自己有權利,選擇告不告訴裴霽。
而且,宋邇私心裡,也不希望裴霽知道,她害怕這塊硬邦邦的木頭對著彆人開了竅,她的身邊,就再也沒有她的位置了。
“那你會不會覺得,我才認識你沒多久,就這麼粘著你,很奇怪。”宋邇又問。
裴霽還在思考她剛剛說的“女孩子在這種事上,都會特彆敏感”,這種事是什麼事,聽她又跳開了話題,裴霽有些反應不過來,遲緩了一下,才說:“你和我認識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都不一樣,也就無從比較。裴霽不知道奇怪不奇怪。
宋邇垂下了眼簾,她覺得心裡暖暖的,還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心虛浮動。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那麼對於教授而言,她應該是有些特殊的吧。
她大著膽子,做了這樣的推斷。
這麼一想,宋邇又感覺到了一種酸澀,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出從剛剛開始,就懸在她心上的問題:“你不讚同我的選擇嗎?”
在她說出決定不接受手術後,教授的反應,不像是讚同。
她問出了這個問題,裴霽遲疑起來。
她是想要就這件事,和宋邇進行討論的,這件事很嚴肅也很重要,裴霽擔心表達不清楚,她的語速更慢了下來,一邊想,一邊說:“不是不讚同你的選擇,是不讚同你壓抑性的思維方式,我認為你的決定,情緒化占據了很大的比重。”
宋邇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慌了一下,仿佛有什麼很重要的事,被裴霽親口否定了,她忙說:“如果,生命沒有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就徹徹底底地消失,所有生命的美好全部與我無關,我熱愛的音樂與我無關,所有愛我的人與我無關,還有我不能再待在……”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蒼白的麵色滿是驚惶。
裴霽看著她,沒有說話。
宋邇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太激動了,她放低了聲音,接著說:“你知道人死了以後,是什麼樣啊嗎?我不知道,以前事不關己的時候,隨便地想象,會不會有輪回,會不會有鬼神,會不會有魂魄地獄奈何橋。想的時候,還覺得很有意思。可現在,我想到死這個字,隻會覺得很恐怖,它距離我太近了,我害怕被硬生生地抽離出這個世界,怕疼,怕在手術床上下不來,連和你道彆的機會都沒有,怕你轉頭就忘了我,怕我爸爸媽媽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們該多痛苦,我爸爸媽媽特彆疼我,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他們。還有我的音樂,我寫了好多歌,有滿意的也有不滿意的,但沒有一首,讓我覺得這是我最高的創作水平……”
“我死了的話,這些就都變成了遺憾,彌補不了的遺憾。”
她說了這麼多,裴霽聽得很專注,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往心裡去,但她說完以後,裴霽隻是告訴她:“你還有十天的時間,再考慮考慮。”
宋邇失聲痛哭的時候,裴霽覺得,她是為了一件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放棄了其他許許多多的可能。
那些可能對她來說也很重要很難放棄,隻是相對而言,她更割舍不下的是那一件東西。
裴霽不知道那件東西是什麼,她隻是希望宋邇能再考慮考慮。
可裴霽明白,這個選擇太難了,不做手術,將來一定會有某個瞬間會後悔,做了手術,很可能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再想想。”裴霽說道。
她的語調放慢,聲音放輕,落入宋邇耳中,有著說不出的溫柔。宋邇搖了下頭,那雙無神的眼眸透著無助與脆弱:“我不要再……”想了。
裴霽打斷了她:“你可以做任何選擇,但務必慎重考慮。”她說完,看到宋邇的眼睛,心底又生出無數不忍,她想了想,接著說,“聽話,我在。”
宋邇怔怔地點了下頭。
裴霽站起身,準備離開。她轉身的時候,又看到了牆上的影子,她站了起來,影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她和宋邇中間的那道白色空隙更寬更遠了。
裴霽的目光落在宋邇的影子上,影子的邊緣像度了一層虛光,有些縹緲。裴霽低頭,就看到了影子的主人。
影子的主人比影子生動得多,她像是受到了打擊,又像是陷入到迷茫裡,她問:“教授,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選?”
裴霽很快就可以給出回答,她會在醫生問她意願的第一時間,給出接受手術的選擇。可當她要開口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手術失敗,宋邇怎麼辦?
裴霽愣住了,原來她已經不是一個了無牽掛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