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簌簌的掃雪聲。
是枝條從雪層裡穿行,在地麵上刮過,無序中帶著節奏。
空氣中飄著一點臘梅香,還合著冰寒的冷意。一陣風吹過,把他發上的霜花層揭得支離破碎。
才過去一周,淩白的模樣好像比上次又變了點。
棱角更加分明,臉上帶著點微粉的血色,唇色淺淡,隻有眼神依舊專注,像是黑色的漩渦。
比從前的清雋矜貴更多了一分說不出的變化。
柏泠有些恍神。
剛剛還在對著小邊牧吐槽的人,瞬間就出現在她麵前,看起來還站了有一會的樣子。
倒也沒有心虛,就是感覺有點不真實。
淩白從大衣口袋裡抽出手,抬起,在她頭頂掠過。
柏泠一驚,反射性地往後退了一步,靠在柵欄上。
“你...”
“有東西。”淩白聲音輕輕的。
把指骨修長的手攤在她麵前。
躺在手心的是一瓣淡黃色的臘梅花。
輕飄飄地暴露在風裡。
柏泠看著那瓣臘梅,抿了抿唇:“你病好了?”
“嗯,”淩白把手重新揣回口袋,“好多了。”
聽見這句肯定,柏泠這些天總是浮著的心放下不少。看來係統的愈意確實也挺有用的。
隨著安心之後而來的,就是一點點不滿。
既然好多了,為什麼不說一聲呢,就連她爺爺要搬來隔壁這件事,她都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他們,怎麼說,也算是朋友吧?
少女垂下的睫毛微微顫著,一點冰晶掛在上麵。
淩白忍住想幫她拂去的手,溫聲問:“你最近怎麼樣?有作什麼新畫嗎?”
“沒有。”柏泠帶著點賭氣式地飛速答道。
畫了又怎麼樣,發給他還不是看不懂。
她的表情不帶一點猶豫。
要不是淩白昨晚趕回來後從蘇老爺子那打聽到不少,他還就真信了。
自己作的死,就得自己圓回來。
淩白微微彎下身,與她拉近點距離,語調帶著點誘哄。
“等有新畫,能不能讓我看看?”
柏泠抬眼,險險撞進那雙黝黑的漩渦裡。
“......”
沒有像以前幾次一樣躲開,她直直與他對視。
反問起彆的來:“爺爺現在住你家?”
“嗯,蘇爺爺是我外公的好友,之前一直沒有確定,最近又比較忙,沒來得及告訴你。”淩白認真地解釋,語氣真誠。
柏泠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她還想問問很久之前他說的借宿是什麼情況,還有憶青社的員工是不是也是假的。
但又覺得僅僅是朋友而已,打聽彆人的**並不合適。
一片沉默中,一點其他動靜都變得格外明顯。
蘇家那邊傳來推開門的聲音,應該是蘇老爺子要回來了。
“我先回去了。”
柏泠抬腳想走,被一股力氣扯住。
小邊牧咬住了她的短靴,已經磨牙很久。
兩人剛剛一直看著對方說話,竟然都沒有發現。
“阿柴!”
淩白走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手扶住柏泠的短靴,一手拉開小邊牧。
短靴上留下了兩個明顯的牙印。
淩白拍了一下小邊牧的頭,和柏泠道歉。
搖搖頭表示沒關係,她飛快地跑了回去。
開院子門進去,恰好撞見蘇老爺子和送行的蘇父。
蘇父和她打招呼:“剛剛還說你去哪了呢!”
“出去走了走。”
“也好,彆總悶在畫室裡啊。”
柏泠應承下來,重新往花房去。
背後的蘇老爺子眯著眼睛往她走的方向看了會。
然後才拄著拐杖慢悠悠地晃去了隔壁彆墅。
隔壁彆墅裡,淩白正牽著小邊牧,在院子裡教育。
見蘇老爺子走進來,他問了聲好。
蘇老爺子沒往屋子裡去,反而走到他麵前。
“見過我那孫女了?”
淩白正摸著小邊牧後頸的手一頓。
“現在開著的臘梅,附近也就你這園子裡一株,她那帽簷邊掛著好幾瓣哪。”
“鞋上牙印是不是也是這不聽話的小東西咬的?”
被看得這麼清楚,淩白也沒什麼好否認的,直接承認剛剛碰見過。
之前在遊樂園已經見過蘇家一大家子,沒想告訴蘇老爺子就是因為他太精明,怕出點什麼掌控之外的事情來。
“所以你是看上我那小孫女了?”
蘇老爺子施施然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端上長輩的架子盤問。
見淩白要開口,他哎了一聲,打斷:“彆否認啊,你昨晚那一通明裡暗裡的打聽,當我老頭子年紀大了聽不出來?”
“嘿,淩老頭早就告訴我了!”
淩白原本還鎮定的表情裂了個小縫。
外公這就說了?
“我原來還以為八字沒一撇的事兒,現在看來好像情況不大一樣。”蘇老爺子仔細觀察著淩白麵上的神色,慢慢說,“你也知道,柏泠在我們家的身份比較特殊。”
“雖然是養女,但也是我蘇家恩人的後輩,我們蘇家是遠比不上淩家,但這點良心還是有的。”
“你也彆怪我說話難聽,你現在這個情況,讓柏泠嫁過來就等同於是賣女兒。”
“我們做不來付家那種齷齪事兒。”
蘇老爺子一句句說完,淩白也一句句認真聽著。
聽到最後兩句,他眼底從見到柏泠後就一直帶著的笑意淡了點,但也沒完全消失。
這些他都明白。
所以之前在匹配結果出來前,甚至連對她試探的回應都不敢。
“最近的檢查結果很好。”淩白鬆開小邊牧,端坐。
“穩定期延長到了五至七年,五年,應該足夠尋找匹配的心源。”
“那如果找不到呢?”蘇老爺子表情嚴肅,“柏泠已經二十虛歲了,最好的年紀就該一直等著你?”
淩白垂著的眼眸抬了起來,對上蘇老爺子試探的目光。
眼神平靜,沒有一絲猶疑和膽怯。
即便是七十年來見過無數青年俊傑的蘇老爺子,也不得不承認。
如果忽視身體狀況,眼前剛剛邁入青年階段的淩白,不論是在長相,品性,還是能力上都是沒得挑的。
和他白得的那個優秀孫女,算得上是一對璧人。
“我不會讓她等我。”淩白忍著心裡那點作祟的疼痛,一字一句認真答著,“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包括...和其他人在一起。”
“但如果她願意,我也不會勸她放手。”
“就算你活不過三十?”蘇老爺子皺眉。
“隻要她願意。”淩白重複。
蘇老爺子撐著拐杖站起身,嗬斥:“胡鬨!”
見淩白還是一副堅定的神色,他一股氣憋著,又不能像自己孩子一樣教育,隻好氣洶洶地走回屋。
一場對話不歡而散。
淩白坐在原地,眉目斂起,心裡冒出一點對自己的唾棄來。
發病時的痛苦沒能讓他徹底放下,卻因為病情的一點好轉變得貪心。
有那麼一片重若千鈞的鵝毛飄落心上。
他就再也不能淡泊餘生,看輕萬物。
......
蘇家彆墅的花房裡,柏泠用了一個上午把杏湖湖景圖完成。
收到陳列室後,她又從角落裡拿出了那幅隻有線稿的半成品。
畫上的少年眉眼柔和,眼底的那片赤誠隔著畫紙也能望進人心裡去。
猶豫了半晌,柏泠把畫提進了花房。
不能半途而廢。
一張畫而已,畫完就行。
剛轉身出陳列室,她差點又和蘇曉撞上。
蘇曉見她提著畫,伸手就想接過去。
柏泠把畫往身後一藏:“乾什麼?”
“啊,”蘇曉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剛剛聽皎皎說你那個新畫畫完了,我想看看,之前的不也都給我看了嗎?”
“那幅在裡麵,左邊第三個就是。”柏泠指給他,“隻能看不許碰。”
“嗯嗯知道,”蘇曉點頭應著,眼睛還盯著她手上那幅,“那個不能看嗎?”
“沒畫完。”
“那畫完了...”
“畫完也不行。”
柏泠提著遮著畫布的畫,推開蘇曉走出去。
蘇曉在後邊一腦門的問號,左邊的頭發都快被他撓禿了。
他是哪又惹到這位小姑奶奶了?
都要放畫展的,全世界的人都能看,怎麼就他不行?
一邊欣賞那幅湖景圖,他一邊心裡還在抓心撓肺地癢,越是不給看越是好奇。
看完湖景圖,他又跑下樓在花房前麵等柏泠。
蘇皎皎拿著畫紙準備悄咪咪地進花房做練習,看見蘇曉像隻大狗一樣蹲在花房門口,沒大沒小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蘇曉被踹得往前一撲,摔了個狗啃泥。
“蘇、皎、皎!”
蘇皎皎一點不怕他:“你不彈你的琴,作你的曲,在這乾嘛呢?”
蘇曉的火氣啪嘰降了一半。
不彈琴是因為琴房的隔音牆還在改造,自從從家裡人那邊知道柏泠作畫的習慣之後,怕影響到柏泠,他都是和她作畫的時間錯開。
至於作曲...
蘇曉剩下的火氣也降沒了。
磨了一年半的曲子,都已經快完成。
結果因為是以付芷柔為靈感,現在怎麼也做不了收尾,膈應死了。
蘇皎皎看蘇曉突然萎靡的狀態,不是很懂。
也不管他,抱著畫紙進花房。
這坐門口一等,就是一個小時,才等到柏泠中間休息的時候。
“你又乾什麼?”柏泠疑惑。
“那個畫,讓我看一眼吧,就一眼!”蘇曉舉著一根手指頭,保證。
柏泠撇開他:“不可能。”
蘇曉又追在她後麵:“我拿我作的曲子和你換!”
柏泠嫌棄:“就你給付芷柔作的那個曲子?白送我都不想聽。”
蘇曉追著的腳步一滯,控製不住聲調地喊。
“你怎麼知道的?!”
“不是,你怎麼知道那個曲子的?!”
他喊的聲音太大,整個客廳都還響著點回聲。
柏泠被他嚷得頭疼:“你上次不是在樓上彈了嗎?”
“這你就聽出來了?!”蘇曉震驚。
“差不多吧。”
當時隻感受到情緒,後來根據他那些天的反應才猜出來。
蘇曉還想追問,柏泠已經進了洗手間,啪地一下把門鎖了起來。
“......”
丟了這個籌碼,蘇曉是怎麼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柏泠把那副畫給他看看的了。
愁眉苦臉地坐了會。
他突然意識到,家裡每個人好像都有不止一樣長處。
爸媽不提,蘇赫除了協管家業,會經營管理和各國語言,交際之類也是沒得挑。
蘇皎皎之前比他差,現在繪畫也走上正軌,嘴甜會撒嬌,還會服裝珠寶的鑒定。
柏泠更不用說,繪畫上的天份和進步有目共睹,學業成績拔尖,基金會都辦了,還幫家裡拿下項目。
就連最小的蘇遒,都會賣萌逗大家開心。
隻有他,除了會點音樂,什麼都不行。
一不小心就犯蠢,惹得大家不滿,連做家務都做不好。
現在連音樂都不怎麼行了。
像個廢物。
柏泠從洗手間出來,接了杯水,就看見蘇曉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整個人身上掛著一個大寫的“喪”字。
蘇曉哭喪著個臉,問她:“你覺得我的曲子,能聽嗎?”
柏泠沉默兩秒,回想了一下旋律,還算真實地回答:“還行。”
還行?!
就隻是還行嗎?!
蘇曉如遭雷劈。
對一向自詡為天才作曲家的名號產生了深深的質疑。
藝術之間是有共通點的,就像他看柏泠的畫作能夠感受到獨特的美感,他相信以她展現出來的實力,肯定也能從他的曲子裡感受到問題。
隻想了不到一秒,他就小心翼翼地看向剝桔子吃的柏泠。
“那,你能給我提點意見嗎?”
看他實在太慘,柏泠把嘴裡的桔子吃完:“行吧。”
......
宋家。
二樓的書房外,付芷柔正攥著幾張紙,趴在門板上偷聽隔壁的宋閆和宋母說話。
“不是說沒救了嗎?”宋母不算好聽的聲音響起。
“我怎麼知道!”宋閆不悅,“上次聽見時就是這麼說的。”
“不過也對我也沒什麼影響,就那個身體,爸不會把資產交給他的。”
“那他哪來的錢搬出去?”宋母語調尖利,“還買了房!肯定是你爸偷偷給他的!”
宋閆想到這個也來氣:“那你去問爸啊!”
一提到宋旗,兩人瞬時偃旗息鼓。
宋旗在宋家說一不二,錢財權力雖然沒少放,但他倆誰也不敢去上前質問。
就這麼一個獨/裁者,還就偏偏對那個短命鬼和顏悅色的。
真讓人來氣。
說這個沒用,宋母換了個話題:“那個付芷柔的事情處理好沒?”
“快了。”宋閆隨口答。
“快了快了,又是快了!”宋母氣急,“她名聲在外邊那麼差,還不知羞的天天在咱家過夜,這還沒娶回來,你就這麼護著她!”
“你可不要娶了媳婦忘了娘,彆忘了你爸當初消失的時候,是你媽辛辛苦苦在鄉下把你拉扯大的!”
宋閆一聽宋母又念叨這些就煩:“知道了...”
“我看那付家現在也不怎麼樣,”宋母還繼續叨叨,“要我說,還不如把這親退了,換那個蘇家的蘇皎皎,我看就還可以。”
“媽你彆胡說了,又不是什麼小事,怎麼能說退就退...”
......
門內還在繼續說,貼著門偷聽的付芷柔簡直嚇得心都快蹦出來了。
退親?!
蘇母居然動了退親的念頭!
這要是被付父知道了,還不得殺了她!
手裡攥著的紙張被她捏皺。
原本心裡還在猶疑的事情,八分打算也被嚇成了十分。
聽見門內人結束談話,她飛速退開,在遠離門的椅子上姿態優雅地坐好。
見推門出來的宋母,她站起身,行了一個挑不出錯的,極其標準的禮來。
蘇母掃了幾眼,哼一聲走了。
付芷柔眼裡流露出幾分受傷的味道,哀哀怯怯地看向宋閆,等著他的安慰和補償。
宋閆也十分頭疼:“先委屈你了。”
在付芷柔旁邊坐下,他問:“事情準備好沒,媽又催了。”
付芷柔咬咬唇,把手裡的樂譜遞給他。
“這是什麼?”宋閆看了幾眼,沒看懂。
“我作的曲子。”
“你還會作曲?”宋閆驚訝地看看向她。
付芷柔撩了一下耳側的頭發,唇畔帶笑。
“可能不是很好,所以還需要找人幫忙改一改。”
宋閆點點頭,又疑惑:“你用這個怎麼洗脫名聲?”
“拿獎就好了,”付芷柔解釋,“網上那些人都是牆頭草,隻要我也拿個獎,很容易就洗白了。”
“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不會,你放心。”
付芷柔自信地說。
和之前陷害柏泠的衝動不一樣,這次她做了完全的準備,隻有彆人抄她的份,絕不會有任何錯處留給彆人抓。
宋閆見她這樣信誓旦旦,也就不再多問。
交代完事情,付芷柔回到了付家。
付父正在堂廳裡等她回去。
桌上散著一堆文件。
一見她就劈頭蓋臉地質問:“宋家那邊的注資,為什麼還沒到賬?”
“宋家,最近資金有些周轉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