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很難想象那些事。”殷凝晝說,“人不可能懷念根本沒見過的東西。”
老人嘴角慢慢揚起微笑:“是,那些真的太遠了。我甚至想象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是怎麼生活的,自行車?外賣員?他們居然有地鐵嗎?還有這飛船,他們能造出這樣的飛船,天啊,這太不可思議了。”
但是這是陪伴他長大的故事,是一個孩子最初關於星空的全部認知,他怎麼會不向往呢。殷凝晝想。
他聽著老人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真想看看啊……”
殷凝晝沒有打擾老人的感歎,很快轉身離開。
他的耳邊響起了艾殷的聲音。
這次艾殷避開了華庭海,和殷凝晝單開了一個頻道,私下裡向他的導師提交他的感想。
“你經曆過那些。”小煤球認真地說。
“差不多吧。你就不一樣了是吧?”殷凝晝。
艾殷想了想,承認:“那的確很遠了。”
“而我,一個更應該待在展櫃裡而不是在這裡走來走去的地球人,”殷凝晝說,“你真應該感到榮幸,小貓,你身邊可是行走的曆史呢。”
艾殷:“華庭海也一樣。她甚至更老。”
“嘿,描述一位女士可不能用‘老’這個字眼,”殷凝晝搖頭嘖嘖,“要用‘成熟’或者‘風韻’。但是你要想,沒消亡過的城市意誌有這麼多,沒消亡過的地球人可就隻有我了。我認為我值得一個‘重點保護生命’的名牌。”
艾殷沉默下來。
就在殷凝晝以為他是被自己噎得不想說話時,小煤球小心地、忐忑地、複雜地問:
“你想回地球嗎?”
幾乎他話音落下,殷凝晝平靜地就給出了回答。
“回不去了。”他說。
這個答案讓艾殷有些意外,小煤球眨眨眼,有些不理解自己現在的情緒。
好像什麼東西“砰”地打開,從裡麵鑽出了一隻小鳥,嘰嘰喳喳,蹦蹦跳跳。
就在這時,殷凝晝聽到華庭海說話。
“好了,就是這裡。”她一閃身,出現在了巨大的展櫃裡,“妾身覺得這是這座博物館最值得看的東西。”
殷凝晝抬頭。
“……哇哦。”
一整麵牆的展櫃裡,是一張幾乎有整個房間那麼高的世界地圖,但即使這張地圖如此大,依舊無法承載上麵的全部內容。
在每個國家,每座城市,每個渺小到無法看清的小點周圍,都寫滿了一個又一個名字,一個又一個人的名字,名字和名字疊在一起,筆畫和字母不分彼此地交織,仿佛擁有了重量和力量。
密密麻麻的名字覆蓋了所有的大陸和島嶼,殷凝晝相信還有更多名字沒有被記錄下來,哪怕這些名字隻占據了所有離開地球的人中少之又少的一部分。
“飛船升空時,這張地圖就在這裡了。”華庭海說,“每艘飛船上都有很多張這樣的地圖,不過我這裡隻剩下這張了。”
殷凝晝仰望著眼前的地圖。
似乎有某種奇妙的力量蠱惑了他,他慢慢伸出手,手掌輕輕按在展櫃上。
一瞬間,他眼前浮現出無數畫麵,所有畫麵都在高速流轉,如同走馬燈一樣接連不斷。
下一刻,他的視角無限拔高,向著仿佛是更上方的位置升起。
所有時間所有角度的所有畫麵,他似乎忽然間能看到一切,他的視野無限寬廣,時間與空間飛逝而去,而所有細節都被收入他的眼中。
然後,他聽到了無數聲音。
“該走了。”母親對孩子說。
“該走了。”丈夫對妻子說。
“該走了。”無數人對無數人說。
黑壓壓的人潮從四麵八方的入口湧出,向著他們的終點彙聚,他甚至看不清他們的輪廓,隻能看到模糊而斑駁的色塊在不斷聚合。
一艘艘飛船停在出發港,色塊湧向飛船,分成細細的線條,消失在每一個入口裡。
他們即將離開。
他能感覺到他們的情緒,絕望的色調籠罩在每個人的身上,人們的眼睛像是灰蒙蒙的天空,他們都知道他們將會踏上一場什麼樣的旅途,但他們不得不離開。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的視野仿佛被局限在了這些人附近,看不到其他地方,他無從得知在什麼地方正在發生著什麼,他隻知道這並不是全部,隻有一部分人選擇了離開,而他能感受到他們的悲傷。
有些人選擇離開,有些人選擇留下,離開的人類可能會在茫茫宇宙裡漂泊到消亡,留下的人類也可能給故鄉陪葬,沒人知道彼此的命運。
他的視角跳躍了一下,仿佛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層麵,而在這個視角裡,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那是隻存在於人類幻想中的生物,是蘊含在萬物中的魂與識,是不可見也不可抵抗的隱秘黑暗,是自由、不祥、超越善惡的意誌——城市意誌垂首望著下方,目送人類登上通往未知的方舟。
他們正在隨著人們登上飛船。
城市的本質就是人,隻要人類還沒有拋棄城市,城市就永遠能夠重建。
要走了。許多意誌低語。
要走了。許多意誌回應。
並不是所有城市意誌都隨著人類離開,就如同有人選擇留下,也有城市意誌選擇陪伴這顆星球,等待早已清晰的結局。
因為隻有這裡才是故鄉。
他目睹這一切,但同時,他也能聽到……自己的想法。
那想法出乎意料的陌生,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低沉的笑聲,可其中蘊含的情緒卻截然不同,顯得很輕快。
啊,這倒是很意外。
這的確是個意外,但他並不覺得棘手,即使到了這一刻,這想法的主人依舊遊刃有餘,他隻是有一點——微不足道的一點——猶豫。
不過就算是他,也很清楚一點。
這顆星球已經幾乎不可能逃離毀滅的命運了。
那想法很快遠去,他依舊保持旁觀者的理智,靜靜觀看這一場前所未有的遷徙。
時間從這一刻起加速,很快色塊消失在飛船裡,飛船向著天空冉冉升起,大地在他的視野裡縮小,很快隻剩下了蔚藍的星球,一群群小點從藍色中飛出,載滿人類的飛船離開地球,去往宇宙。
當那些小點飛往無光之海時,他忽然看到它們發出了淡淡的白光。
他的目光開始下降,落在每一艘飛船裡的每個人身上。
沒人看得見他們身上發生的變化,但在他眼中,變化正在不斷蔓延。
有些人頭發忽然變長,漸變成仿若落雪的純白,有些人手腕生出了羽毛,燦然明亮宛若陽光,有些人脊背上張開幽靈的翅膀,像是冷白的冰霜……他看到了更多人,所有人都被光籠罩。
紅龍的膜翼,太陽鳥的尾羽,白渡鴉的羽毛,鮫人的魚尾,鹿女的鹿角,金鳳的翎毛……形形色色的特征出現在所有人的身上,每一個特征都屬於一個城市意誌。
——他們沐浴在城市意誌的祝福裡。
城市意誌的祝福消耗的是城市意誌自身,沒人知道要維持數量這麼龐大的祝福,代價注定是城市意誌的消亡。
一道道光柱從地球上爆發,一隻隻傳說中的生物從光中浮現,零零散散的光逐漸擴散,在星球表麵蔓延,最終覆蓋了地球。
所有留在地球上的城市意誌以消亡為代價,為所有的遠航者獻上祝福。
祝福他們遠離危險,祝福他們不會停下,祝福他們能夠穿越星辰大海,尋找到新的家園。
隻要他們還沒有徹底消亡,這些祝福就會庇護人們不斷前進。
這一刻,天上的無光之海被地上的光照亮。
……
殷凝晝睜開眼睛。
剛才的畫麵全部像是落進石頭的水麵一樣碎了,他的意識重新落回自己的身體,感受著腳下城市的重力。
為什麼三百年前的人類能夠跨越如此遙遠的距離,為什麼在長達千年的漫長航行裡,他們一直沒有遭遇多少危險,為什麼直到最後他們會誤入黑洞的引力區——這一切都有了原因。
但殷凝晝也清楚地記得另一件事。
他再度抬頭,望向麵前的世界地圖。
帶著城市意誌的祝福,經過幾百年的漫長航行,人類終於來到了新的星係,在這裡重建家園,但是因為旅途中穿越了黑洞,他們失去了地球的坐標。
比起地球時,現在的人類無疑更加強盛。
他們征服了一顆又一顆的星球,度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現如今人類的人口總數加起來早已經超越了地球,他們的足跡遍布眾多星係。
就算殷凝晝,也能乾脆承認,這個時代或許是最壞的時代,同時也是最好的時代。
殷凝晝目光掃過地圖,一座座城市的名字在他腦海中掠過,不自覺地想。
但是隻有故鄉,他們再也無法回去了。
千軍萬馬,富有四海,也不能把他們帶回過去。
那故鄉,終究是回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BGM:All The Kings Horses-Karm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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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聯動!
總之有些城市這本不會寫啦……所以為什麼燕京現在找不到和他講相聲的城了呢,因為金陵津門都留在地球上了,哈哈哈。
依稀記得我最開始隻是想寫打臉爽文啊……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