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虞浩天帶回的羊皮地圖。
孟。那一族。
‘孟、憨。’
心底的陰暗狠戾短暫翻湧了一瞬,然後沉沉寂靜。
意誌凝聚。
封閉心識療傷太久,他,該醒了。
正待回神,窺破的那一幕天機再度浮現眼前。
失去道骨的空虛疼痛難以言說,耳畔響徹著自己粗重的喘聲,雙目覆著血色,搖晃的視野中,女子的容顏模糊絕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不明。
最可怕的,卻是心臟位置傳來的劇烈痛楚。
那般痛楚他從未領教過,用鈍刀將心臟絞碎,怕是也不及萬一。
彼時他隻知道奪他道骨的女子生得像西陰神女,如今再望見這個模糊的輪廓,他的心中已無比清明篤定。
是她。
‘到那一日,我必殺你。’
隻是,時至今日他仍然不懂,那樣的痛意究竟從何而來?
痛到連他這樣的人,都能說出‘讓我痛’這三個字。
究竟是為何。
謝無妄緩緩睜開眼睛,心底一片冰冷。
他永遠不會再犯相同的錯。
“簌、簌、簌……”
細細碎碎,有什麼東西正在淹沒吞噬他。
他微一怔。
腦海中第一個念頭便是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時間來療傷。進入玉梨苑之時,他已隨手設下了與元神相通的結界,若有外敵進犯,便會將他從沉睡中喚醒。
他的身邊隻有她。為防萬一,他特意耗費大量元血替她融合涅骨,她本該醒得比他遲上許多才對――他承認自己心中有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傷了她、對不住她、要哄回她補償她,但是他行事的原則,仍然隻會從自身利益出發。
在任何情況下,他仍會防備任何人。因為他是謝無妄,無懈可擊的謝無妄。
眼前的畫麵緩緩凝聚。
他看到了她。
他的瞳仁微微收縮,一時仿佛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寧青青,她居高臨下地站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蓬蓬泥土活埋他。
兩道身影徹底重疊。朦朧的視野中,奪他道骨的寧青青與眼前的寧青青徹底合二為一。
謝無妄的動作快過了腦子。
兩段迷夢帶來的陰冷殺意糾纏著他的胸腔,呼吸間一片冰冷,滿心俱是最淩厲的殺機。
他的動作極快,卻又溫柔到了極致,掠起,抓她,壓下。
寧青青正在慢慢地填土,她小心翼翼地把土層像絲絲細雨一般鋪灑到他的身上,正在專注做事時,手腕忽然被他攥緊,然後便是一陣難以抗拒的天旋地轉。
她茫然地張了張口,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摁到了土坑裡麵,他握著她的手腕,身軀沉沉壓著她。
她的脊背硌在坑底,後腦勺也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的手指不再冰冷,一點點收緊時,像是燒紅的鐵鉗鉗住了她。
她愕然望向他的眼睛。
“謝無妄?”
漠然的黑眸中沒有任何情緒,隻有無儘的殺欲,濃鬱得凝成了實質,像墨淚一般,糾結在他的眼底。
這樣的謝無妄,比往日更加好看,卻像個可怕的深淵,有種危險的美感。
他的呼吸極沉極緩。
“你在做什麼?”他溫柔平靜地問。
另一隻手像靜默漲潮一般,悄無聲息地環上來,觸了觸她的臉頰,然後緩緩滑向她纖細的頸,扼住。
雖未用力,但那明晃晃的惡意卻是讓她像嗆了水一樣難受。
“把你種回土裡啊。”寧青青皺起眉頭,微抿著唇,又硬又平地說,“很累的,還斷了兩條小菌絲!”
他弄得她很不舒服。
蘑菇是很單純很直接的生物,絕不會給那些搶她食物或是傷她肢體的敵人好臉色。
更何況他還恩將仇報。
她生氣了。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不自覺地偏了偏俊美的臉:“什麼?”
手上卸去了力道。不是。這不是那個“天命”。
他目光一頓,望向左右。
從地下新翻上來的泥土帶著一股特殊的氣味,說不上是不是香。頭頂桂樹輕輕搖晃,細白的桂花瓣飄落在身上。
這是庭院正中。
他想起來了。
當初她抵死不入魔道,瀕死之時,她就是這樣把她自己埋在了桂樹下麵。
她以為他是蘑菇,看他傷重,便……種他。
她以為把他種在地裡,他就會好起來。
謝無妄失神片刻,單手捂了捂臉,心頭也不知是喜是愁。
他又一次,讓她受了委屈。
他摟住她,帶著她倒掠起來,一雙璧人,玉立在桂花樹下。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將她的亂發順到了耳後,另一隻帶著薄繭的手,溫柔地撫觸著被他捏痛的纖細手腕。
“阿青,方才我不甚清醒,不是故意傷你――痛嗎?”他壓低了嗓音,最是溫柔動人。
她麵無表情地抽手走開。
看著這道驕傲的、很有脾氣的小背影,謝無妄下意識追出兩步,然後緩緩停在原地。
他又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對日常瑣事向來不上心,有時隻顧著擁她上榻,她嘀嘀咕咕在他耳旁念叨的那些瑣碎事情他隻是隨口一應,隨著灼熱情愫離體,也就拋去了腦後。
事後她發現他忘了她的“要事”,便與他生氣。她不擅長吵嘴,鼓著臉蛋生著悶氣,冷戰,留給他這麼一個決絕的小背影。
敢與他鬨脾氣的,這世上也就她這一個。
很新奇,很有趣,他有耐心哄她,誘騙她,把她騙到床榻上,讓她隻能細細碎碎地吐出最好聽的氣吟,再生不起氣來。
直到有一次……
她正與他生著悶氣,他忽然接到了南域的軍情。
事發突然,戰事又緊,他走得急,一個字也未與她說。
那一仗打得凶險,等到他下了戰場,驚覺已晾了她數日,其實是有那麼些心虛的。
心下思忖著該如何哄她,沒想出個好章程,便又躲了她幾日。
嚇著了她。
她傻乎乎地反思了她自己,也不知小腦袋裡都琢磨了些什麼,在他準備放低身段哄她的那一日,她竟是壯著膽子穿上了略微有些出格的雲霧紗,嬌嬌軟軟垂著頭,勾住他的手指,惹得他眸底暗焰翻湧。
在那之後,他便嘗到了甜頭。她再發脾氣與他吵鬨時,他便拂袖一走了之。
等她用柔情蜜意來哄他。
反正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其實在這段關係中,恃寵而驕的,從來也不是她,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