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遲遲才來。
過了八點,天徹底暗下來。
邢燁然裹著一身倔烈,赤著腳往山上爬。
夜晚的公墓墓地寂靜極了,隻能聽見細細蟲鳴,四下空無一人。石階高而陡,因為晝夜溫差而覆蓋著水露,得小心滑跤。
邢燁然終於抵達終點——
大哥的墓碑前。
他在公墓山麓的葬儀店裡用最後的十幾塊錢買了一疊紙錢和一束香,並一個塑料打火機。
線香點燃後插-入香鼎,嫋嫋的煙霧飄起來。
邢燁然拿公用的破鐵盆給哥哥燒紙錢,黑煙直熏臉,大夏天的烤火可不少受,不多時便熱得一頭汗。
邢燁然一邊給大哥燒紙錢,一邊腦袋裡徘徊著諸多極端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下去了。與其被折磨死,不如自己死,反而會痛快一些。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傳來腳步聲,邢燁然轉過頭,視線先是落在一雙長腿上,然後往上,瞧見了薛詠的臉。
薛詠低頭看他,這昨天才把邢燁然洗乾淨,今天又像是在泥裡滾過一樣,更臟了。
邢燁然臉上臟兮兮的,一陣風路過,將火星吹起,揚過他的臉畔,一雙眸子映著熊熊火光,要將他自己灼儘。
邢燁然嚇了一跳,飛快地退後一步,戒備地瞪著他,驚疑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薛詠沒回答他,自顧自地撥通電話:“喂?五哥,謝謝你們了。我逮住這臭小子了。”
“在哪?在公墓!!”
“你說這小子好不好笑?大半夜跑到公墓來。在他哥墳前罵我呢,罵得可起勁。”
“好好,辛苦了,讓兄弟們散了吧……改天我請你們吃飯。”
薛詠掛了電話,走到火盆旁邊,在邢燁然的對麵,也蹲下來,用枯樹枝撥了一下鐵盆裡正在燃燒的紙錢,又一團火星飛出來,他咬牙切齒地說:“臭小子,你可讓我好找。我腿都要跑斷了。”
“我好心收留你,你居然還偷我東西。我已經報了警,你這個小賊就等著被抓吧。”
邢燁然臉色難看極了,嘴硬地說:“隨便。抓就抓吧。最好把我殺了。”
薛詠笑了,火光閃爍,那張臉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睛,即使是黃毛小子邢燁然,也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薛詠很好看。
薛詠譏諷地說:“因為你不想活了,所以乾脆死了算了?”
“真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
邢燁然繃著臉,微微皺起眉,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薛詠從兜裡拿出一包煙,抖了一下,抖了兩支煙出來,一支直接用紙錢的火點燃,一支扔進火盆裡。他叼著煙,再摸出邢文彬的手機,開始播放語音信箱的錄音。
邢燁然聽見自己相當中二的發言——
“……哥,那個男人到底有哪裡好啊?你為什麼為了他就不要我了?……”
“……我快死了,等我死了,我就可以去找你了。……我恨他們。……等我死了變成厲鬼,我一定回去報複他們每一個人。”
邢燁然莫名地覺得羞恥尷尬,滿臉通紅。
薛詠見他這樣,哈哈大笑:“還變成厲鬼,哈哈哈哈哈。”
邢燁然瞪他:“死基佬,你笑什麼笑?我認真的!我這就去死,你等著我陰魂不散吧。”
薛詠笑得更開懷了。
邢燁然又生氣又著急,又無計可施。
薛詠笑了一會兒,像是笑累了,看著盆裡的那支香煙靜靜燃燒,盆裡的紙錢燒得差不多了,他又扔了一把紙錢進去,疲憊地笑了兩聲,冷不丁地說:“……我倒希望你哥對我陰魂不散呢。”
邢燁然愣了愣,突然覺得喉頭哽住,說不出話來,火光陡然騰起,把墓碑照亮。墓碑的照片是彩色的,是他大哥生前拍的證件照,端正英俊。
薛詠寂寥地說:“你說你想你哥……我也很想很想你哥。”
邢燁然覺得薛詠配不上他哥,但此時此刻,麵對這樣的薛詠,卻突然沒辦法惡言相向。
儘管他不喜歡薛詠,但他承認薛詠是個強大的成年男人。
而此時此刻,薛詠隨便地坐在地上,微微佝僂著脊背時,卻有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氛圍,像幼小了好幾歲,顯得脆弱孤助。尤其是他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歪著頭,望著墓碑上的照片時,悲重的情緒如湖底暗流般平靜地在他琥珀色的眼底淌過。
隻是須臾。
薛詠抽離出來,再轉過頭,看著邢燁然,說:“臭小子,我是真的很討厭你。”
邢燁然立即反詰:“我也討厭你!”
薛詠哼哼兩聲:“我知道。反正我也不想討你喜歡,你隨便討厭吧。”
“你呀,我看就是隻瘋狗,整天汪汪汪,見人就咬。”
邢燁然臉一紅:“你才瘋狗呢。”
薛詠:“好了好了,小少爺,我不跟你吵。把你哥的照片還我。”
邢燁然:“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