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宗的宗主肅聲應道, “是。”
留影擺擺手, “去吧。”
天魔宗宗主也就轉身走了。
留影坐在高而寬的座椅上,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殿宇, 微微歎了一口氣, 輕閉上眼睛,入定調養去了。
天魔宗這一番清洗動靜很大,但魔道其他各宗各派也沒閒著, 一時間,魔道的界域又更亂了五分。這亂象很自然地引起了道門和佛門的注意,各方暗子紛紛動手, 將消息歸納整理了一番後送回到後方大本營中。
淨音將手上的信報翻看過一遍,沉吟許久之後, 又問旁邊靜候的沙彌,“消息都送到各堂去了嗎?”
沙彌點頭應道,“已經都送過去了。”
淨音又問:“淨涪師弟那裡呢, 也送過去了嗎?”
在外人麵前, 為了維護淨涪的權威和地位,淨音通常都會稱呼淨涪為和尚, 但在自家心腹麵前, 他也會更放鬆些許,更自然地稱呼淨涪師弟。
“也已經送過去了。”沙彌眼中閃過一絲黯色,“但是沒有見到淨涪和尚。”
淨音一眼便看穿了這沙彌的小心思,輕笑道:“他現在可忙得很,哪兒有空關心這些瑣碎雜事?你真是想得太美了。”
沙彌歎了一口氣, 卻也不氣餒,很快就打點了精神等待淨音的吩咐。
淨音見他這副模樣,心下搖頭,但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隨手交給他一份卷宗,“去乾活吧,彆想太多,想也是無用。”
小沙彌接過卷宗,轉身就走。
他本已不抱什麼希望了,此刻活兒也乾得利索,半點不耽擱什麼。但就在他往外走出兩步遠的時候,後頭冷不丁傳來一句話。
“以後活計記得再勤快些。你若真乾得好了,我也不是不能給你想個法子。”
小沙彌驚喜至極,腳下都還沒停呢,當即就扭了頭去看淨音。
卻見淨音已經低頭去看另一封卷宗了,連個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他。
小沙彌卻是半點不在意,大大地咧開嘴角,高高應了一聲,“是,師兄!”
他對淨音行了一禮,三步趕作兩步,飛快地出了這間禪房,拐過彎就不見了。
看著竟是乾勁十足,精氣飽滿,哪兒像是連續為各種事務奔忙勞碌了半年的人?
淨音看完一段文書,抬頭望著那已經沒了人影的地方,默默搖頭,心裡卻另有思量。
“看來......還是得多將師弟帶出來遛遛......”
當然,在淨音這裡,要被遛的再如何也不會是淨涪。
淨涪從來不曾在意淨音心裡打得啪啪響的小算盤,不過他卻並不是如同淨音所想的那般,對魔門那邊的消息不怎麼留意。
事實上,他相當的重視。
為此,他還特地抽出閒暇來,仔細咀嚼那一段信息。
作為留影曾經的衣缽傳人,淨涪對留影其實相當了解。所以他對天魔宗在魔門的清洗早有預料,半點不意外。
留影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原本天魔宗對魔道界域的局勢始終旁觀,其實並不全是因為天魔宗後繼無人,力量衰退。還是因為他想養蠱。
他想看看,在魔道現如今這樣混亂的局勢中,能不能養出一條大魚來。
當然,留影養魚並不是為了宰殺,而是為了找到統治一方的霸主。
他想知道會不會有人從這陣腥風血雨中走出,登臨魔道絕巔,扛起魔道往後千年大旗。
留影有這個耐心,也願意去等候,但魔道其他人並不配合。
天魔宗這些時日的安靜給了魔道其他宗門錯覺,讓他們以為天魔宗真的到了千載難逢的衰落時期,讓他們以為......他們真的可以將天魔宗從魔道魁首的位置踹下來,至不濟也能從天魔宗身上撕咬下一大塊肉。
結果顯而易見。
他們上當了。
不,他們其實沒有上當。天魔宗的衰弱是真的,但他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也低估了留影。故而不過一番拚鬥,就叫留影輕易瓦解了那本來就不怎麼真誠的合盟,甚至是完全挑起了魔道的紛爭,拉開了清洗的序幕。
留影是真的厲害。單隻這一手,就讓魔門與天魔宗占去了許多好處。
饒是雙方立場依然不同,淨涪也難得讚了一聲。
留影手段高明,還很舍得,實在是由不得淨涪不讚。
自留影出手那一日以後,魔門裡都不會再有什麼挑戰天魔宗地位的聯盟,便是有,也隻是小打小鬨,成不了氣候。天魔宗自此當能穩穩站定自己的位置。這是其一。
其二,魔門的清洗更像是剜去腐肉,縱然痛得狠了,隻要不越過底線,掌控得宜,到最後也能還魔道一個更清明、更開闊的空間。
其三,大浪淘沙,火中爍金。對於魔門來說,想要再挑出一代巨擘,唯有殺。亂局之中,方能顯出真英豪。生者強,死者弱。在生死中磨礪出來的強者才是真的強者。這景浩界中魔門氣運已衰,此後千年可能都會弱於佛門和道門。唯有生存本領絕佳的大魔,才能真正保存魔道元氣,成為魔道東山再起的資本。
其四,關鍵便在這祭天上。因著早先那一場魔劫,景浩界中魔門氣運衰落,兼且如今天地本源稀缺,正是需要人填補天地本源的時候,想也知道魔門是被天地給盯上了。
他們這些魔門中人倘若業力過重,少不得被氣運蒙蔽,成為佛門和道門除魔衛道的對象,滋養天地本源。反正都是要歸化天地,成為天地的資糧,與其讓佛門和道門動手,成為佛門、道門的墊腳石,倒不如還是便宜了自己人。好歹這份天地垂青會落在他們魔門頭上,挽回他們魔門的氣數。
如此種種便宜數下來,排除異己反倒就成旁枝末節的事了。
淨涪搖搖頭。
他不太需要去在意這些。
當年與他宣誓效忠且始終沒有二心的那些部下死的死,滅的滅,剩下好不容易保得一條命的,他都已經給撈出來了,現在還為他們準備了前程。
隻要日後冥府建成,他們自有他們的去處。
這些人不會陷在現在魔門這個泥潭裡,日後便是他們自己又踏入去,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他們曾經的忠誠,淨涪已經有了交代。日後若再出狀況,那便賴不得淨涪了。
這些權衡說來話長,但其實隻在淨涪一念之間,占不去淨涪多少心思。很快,淨涪就將這些個統統全丟開去,拎起那封卷宗,重又琢磨起其他。
那份卷軸......
說起來,佛門的暗子也很是了得。哪怕留影與那些大魔拚鬥廝殺的時候並沒有外人在場,不清楚留影到底都用了什麼手段,但他們還是在這封卷宗上封存了留影與那些大魔戰鬥的痕跡。
旁人見了,或許隻當留影這麼多年潛修,修行多有進益,或者是給自己又添了幾個厲害手段罷了,不會有其他什麼想法。但淨涪卻絕對不會錯過這裡頭的細節。
非單隻是因為淨涪與留影的淵源,還因為淨涪從留影出手的痕跡中察覺到了天魔主的氣息。
自那位天魔童子被處置以後,淨涪便時有發現從更高遠更浩淼的天地處垂落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
他絕對不會認錯,那就是那位天魔主。
淨涪的頭開始隱隱作疼。
他不由得抬手在自家額頭上用力按了按,才覺得好了一點。
那位天魔主顯然來者不善,偏偏人家實力比自己超出了好幾個大境界。這中間的距離,幾如天地,如何能是他在短時間就能縮短和消弭得了的?
當日淨涪僅僅隻是對上一個天魔童子,尚且艱難,險險借助《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自保,現在要他對上天魔主......
還是得尋求庇護。
淨涪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
對上那位天魔童子需要尋求他人庇護,現下對上天魔主還得尋求他人庇護,淨涪確實已經不是當日在繈褓中醒來完全落到絕境的幼兒,但這一刻,他似乎也沒有比當日好到哪裡去。
這種明明已經竭儘全力、用儘手段掀翻一座大山,好不容易張目遠眺,卻發現自己前方還立著一座更高更險的大山的感覺,實在很叫人氣餒。倘若一個拐不過彎來,輕易就會陷入泥淖裡去。
但淨涪到底不是尋常人。
當日他能從幼兒的困境中走出,耐著性子將無執天魔童子送去贖還因果,現如今不過是重新來一遍而已,不過是對手更強悍更莫測,而自己更力弱更微薄而已,有什麼好驚懼的?
淨涪不過是閉眼,睜眼,閉眼,如此幾番之後,便真正的冷靜下來了。
左右思量半響後,淨涪給天魔主打上了一個“未知”。
實力與地位之間的差距,讓淨涪格外的謹慎。也因此,他更慎重地權衡天魔主這一尊巨擘,而他能夠也是唯一能夠給出的評論,也隻有這個“未知”。
實力?未知!
意圖?未知!
手段?未知!
他不知道他實力幾何,不知道他目的為何,不知道他會采用什麼樣的手段。
統統,統統都是未知!
就像是自己小心謹慎地蓄力,想要發力打擊敵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完全陷在迷霧裡。彆說要怎麼去反擊,連要怎麼去自保都不知道!
人類最恐懼最敬畏的,其實也是未知。當前淨涪眼前所遮擋的迷霧,足以令人驚懼到發狂。然而哪怕到了這一刻,淨涪仍然是冷靜的。
他這一番表現,倒是很讓他化自在天外天裡的天魔主側目。
天魔主多看了淨涪一眼,輕輕地笑了。
一點不知從何處落下的涼意覆蓋了淨涪的天靈,讓淨涪整個人都不自覺地一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