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方丈沒再敢去看淨涪手中拿著的卷軸。
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如果他再一次看見那幅卷軸,他是不是還能控製住自己。
又或者,像現在這樣移開目光不去看它也做不到?
淨涪魔身看著清源方丈, 純黑的雙眼裡滿溢著不容他人錯認的興奮激動。
“方丈師伯,我們擇個吉日,將這幅迦葉尊者畫像請到祖師堂裡吧!”
清源方丈的心又跳得更急了。
他用力握著手, 試圖平緩自己的呼吸, 卻發現連吸入的空氣都是灼熱的,帶著無儘的火氣。
淨涪微不可察地轉了一下眼睛, 托著卷軸的手卻固執地舉在空中, 始終沒有放下。
魔身沒有使用任何挑動人心的手段,他根本也不需要去動用那些手段,單隻這一幅卷軸,就已經足夠了。
因為這幅卷軸本身就是絕佳的誘餌。
禪宗一脈的佛弟子,哪怕僅僅隻是知曉這幅卷軸存在的人,也絕對會心動。更何況這一幅卷軸現下就擺在他們麵前?
相反,如果淨涪魔身動用了手段,才恰是落了下乘,以致弄巧成拙, 讓淨涪自己漏了破綻。
畢竟這裡坐著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妙音寺的大和尚,這裡還是妙音寺的方丈禪房,淨涪即便是自負, 也並不相信自己如果真的動手了能做到天衣無縫,完全地不露痕跡。
還不如什麼都不做。
反正就算是這樣,也已經夠用了。
淨涪魔身目光放遠,將禪房裡所有大和尚的身影全都收入了眼底。
清源方丈必須得承認,他很心動。
非常非常的心動。
淨涪等了好一會兒,於是又催促地喚了一聲,“方丈師伯?”
到了這個時候,清源方丈才終於偏了身體回來,看向淨涪。
“不急。”清源方丈說話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唇齒間掙紮過許久,才終於掙脫無儘的束縛,能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這寬廣無邊的世界中一樣。
也因此,即便隻有兩個字的簡單一句話,即便這兩個字的發音扭曲到幾乎讓人聽不清楚,也依然有著一種尖利且堅定的鋒芒,讓懷有異心的人不得不退避躲讓。
淨涪魔身很正常地愣了一下,“可是......”
他望向了其他的大和尚們。
那些大和尚臉上飽脹的血色終於不在湧動,眼底裡洶湧著的仿佛隨時都在咆哮的激烈情緒也似乎慢慢地得到了控製。
整個禪房中的空氣開始流動,溫度也隨之徐徐回落。
這些妙音寺掌事大和尚們似乎已經能夠稍稍控製住自己了,同樣清清楚楚地聽見清源方丈的話,但......沒有誰出言反對。
一個也沒有。
清源方丈慢慢地搖頭。
他的決心明顯比其他掌事大和尚堅定,此刻也理所當然地比他們更快更精準地控製他自己。
“沒有可是。”
“淨涪,這卷軸......就先放在你那裡。”
“它是二祖阿難尊者給你的,你拿著才最合適。你若是覺得我妙音寺祖師堂需要有一幅迦葉祖師的畫像......”
“那也容易。等你日後得空了,你臨摹一幅留下即可。”
淨涪魔身沉默地聽著清源方丈的話,目光卻看遍整個禪房,沒有漏過禪房裡的任一位大和尚。
如此,他自然也將這些大和尚們的表情全都看在眼裡。同時落入他眼底的,還有這些大和尚們此刻毫不掩飾的情緒。
淨涪魔身低頭看了看手上托著的卷軸,卻又往識海世界裡傳話,‘本尊,果然還是如你所猜想的那樣啊。’
不過麵對這樣的結果,淨涪魔身本人也沒有多意外就是了。
淨涪本尊無甚反應,倒是佛身,提醒了魔身一句,‘推拒了吧。’
魔身自己無所謂,所以既然佛身這麼說了,他就隻是簡簡單單地問一句,‘你確定嗎?’
佛身點頭,‘我很確定。’
魔身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他的目光在卷軸上流連了一陣之後,卻是抬起頭來迎上清源方丈的視線。
在清源方丈乃至禪房中所有大和尚們的目光中,他輕輕搖了搖頭,“方丈師伯也知道,待料理完冥府的事情之後,我就要閉關整理這次普陀山法會所得了。所以......我短時間內,怕是抽不出時間來參悟這幅卷軸了的。”
清源方丈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淨涪卻要比他更快了一步。
他繼續說道,“與其讓這幅卷軸繼續擱置在我這裡,倒不如寺裡奉請之後安置到祖師堂裡來得妥當。”
他將手裡的卷軸又向清源方丈的方向托了托。
清源方丈皺著眉頭看他。
清源方丈不敢讓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幅卷軸上,所以就鎖定了淨涪的雙眼,不讓它偏移分毫。
這幅卷軸,真的太讓人心動了。
“淨涪啊......”清源方丈突然放緩了語氣叫他,之後還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確實很忙,但寺裡比你更忙。若要將這幅卷軸請到祖師堂中供奉,必定需要非常慎重,輕易怠慢不得......”
“縱觀我妙音寺未來幾年,哪兒又能抽出這個空檔來呢?”
“我知曉你是想要將這幅卷軸留給寺裡,好夯實我妙音寺的根基,但是......”他格外的語重深長,“妙音寺真正的根基不在某一件佛寶,而在於人,在於寺裡的諸弟子。”
“而你......淨涪,你是我妙音寺幾十代弟子中福緣最厚最出眾的弟子,你才會是我妙音寺萬萬年真正的支柱。”
清源方丈的話兼顧情與理,似乎很難拒絕。但......淨涪是誰呢?
尤其當前接掌淨涪肉身的,還是魔身。
於是當即便見一直靜靜聽著清源方丈說話的淨涪慢慢搖頭,毫不避讓清源方丈的目光,然而開口時候的聲音卻是低低的,沒有看見上一次那尖銳的鋒芒,而是更顯頑固的堅定。
“方丈師伯說得不對。”
“冥府的事情確實重要,但自我去往普陀山的時候開始,寺裡就已經在為這件事做準備了,如今也準備得七七八八,隻待與佛門各脈乃至景浩界各方的協調與最後真正的鋪展布設。”
“聯協各方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它需要很多時間與各方溝通調整。而這一段時間......我們完全可以趁機完成這一場儀式。”
“它甚至還會為我妙音寺增添幾分分量。”
清源方丈沒有說話。
淨涪又道,“一人強非是一代強,更不是一寺強。我承認我有幾分資質、福緣,但我真的就是妙音寺幾十代以來最出眾的那個弟子嗎?”
說到這裡,淨涪竟然笑了一下。
“這句話方丈師伯你敢說,我也是不敢認的。”
是的,不論是此刻執掌肉身的魔身,還是隱在識海世界裡的本尊和佛身,對這句話都是不認同的。
他確實不差,也不覺得自己會比彆人差,但要說最出眾,真的不能算。
“但誠如方丈師伯所說,我確實是妙音寺諸多弟子中,福緣最厚的那個。”
所有大和尚的臉色也有一瞬間的異樣。
“那麼為什麼其他人就比我慢一步甚至了許多呢?其他的不說,福緣約莫也是占了一大半的因素。”
福緣隻在自身積蓄,半是前生因緣,半是天定。
妙音寺的這些大和尚們都是佛弟子,自然知曉這個道理,故而對於淨涪的福緣,他們從來都隻是羨慕,嫉妒則完全算不上。
淨涪魔身自然也知曉這些大和尚的心思,故而他隻提了這麼一句,便將此事揭過。
“如果說去往普陀山法會是我個人的福緣,那麼這幅卷軸......”他低頭看向自己手上的卷軸,“就是我妙音寺上上下下的福緣。”
淨涪說到這裡,又抬起頭對清源方丈笑,“凡人也有言,一枝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方丈師伯,”淨涪站起身來,走到清源方丈麵前,躬身將卷軸雙手托給他,“請讓這迦葉祖師畫像......回到它最應該落在的位置上。”
清源方丈已經沒去注意淨涪手上的那幅卷軸了,他定定地看著淨涪,禪房中的一眾大和尚們也都凝神看著他。
這個年輕的和尚麵容尚且青澀,周身源深的氣息也掩蓋不住那天然的少年意氣。
他還很年輕。
年輕得太過了。
禪房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這個年輕和尚,所以沒有人發現清篤、清顯、清鎮三位大和尚眼底隱隱浮起的淚光。
說到底,其實還是......他們無能。
是他們無能,才需要門下弟子為法脈著想,分割自己的機緣。
清源方丈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一點點嘶啞,“你真的......確定麼?”
淨涪魔身微微點頭,“弟子確定。”
清源方丈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抬起手去,接過那卷重若千斤的卷軸。
或許真的是太重了,卷軸落到清源方丈手上的時候,清源方丈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著。
淨涪隻作不知。
清源方丈雙手托定卷軸,目光卻沒看那卷軸,而是望向淨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你的福緣,隻是你自己的。”
“沒有人,哪怕是我妙音寺乃至是禪宗法脈,也不能再從你手上拿走你的福緣。”
“以妙音寺方丈之名立誓。”
清源方丈也是擔心淨涪。
淨涪的福緣在妙音寺曆代弟子中都是數一數二的那個。
最初是找到貝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接著又是那位竹林道主的贈禮,這次又是普陀山法會......
若按照這樣的節奏發展,誰知道下一次淨涪的福緣會是什麼,又會從那樣的福緣中得到什麼。若他的所得比這次的迦葉祖師畫像對妙音寺法脈更重要呢?若是淨涪的所得關乎......景浩界整個佛門法脈傳承呢?
難道還要讓淨涪像這次一樣分割出來交給妙音寺、交給天靜寺嗎?
清源方丈實在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