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他的待遇與他早先猜想的待遇大不相同, 所以當這一切發生變化的時候, 且是天翻地覆的變化的時候, 縱然已經極力調整, 恒真僧人的心態還是控製不住地發生了變化。
不至於躲避, 不至於後悔, 但難免會閃躲, 難免會動搖。
所以......
當一個看似更合適也更快捷更安穩的解決辦法出現在恒真僧人麵前的時候, 還沒等他去細究,他就先動心了。
慧真既然已經自己想明白了,淨涪就不再多說什麼。
慧真這樣的人,能夠點到即止就不要說得太多。說多了,反而會激發他的逆反心思, 到時候可就不好了。
還是喝茶吧, 這茶還是挺不錯的。
淨涪果然取了那杯茶盞過來, 又送到了唇邊。
茶水被擱置了一陣, 尚且微溫,仍能入口, 且比起方才的味道來,這會兒的茶水似乎又更添了幾分清涼,竟更得淨涪魔身的心意。
淨涪慢慢地啜飲茶水,全然不著急。待到這一杯茶水飲儘,茶盞被他擱到一邊的時候,又有一隻手取了茶壺過來替他將杯盞滿上。
淨涪抬眼看去,果然還是慧真羅漢。
慧真羅漢這時候應該是冷靜許多了。
淨涪打量過他, 唇邊不免就又帶起了笑意。
慧真羅漢將茶壺放下,方才抬眼去看淨涪,“這一回,確實多謝閣下的提點。但是......”
他眼神陡然一凝,“不知閣下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還請閣下明說了吧。”
如果現在坐在他麵前的是淨涪和尚,慧真羅漢大概還不會這樣直白地詢問,到底淨涪和尚是真有三分善意。就算不為其他,單隻為了這三分善意,慧真羅漢也不能這樣對淨涪和尚。
偏生此刻坐在他麵前的這人隻稱淨涪。
淨涪臉上笑容分毫不變,真是完全不在意慧真羅漢對他的態度。
“確實是有事的。”他悠悠地道,但接著卻沒明說,而是又問慧真羅漢道,“不知羅漢可曾細細體察過你自己的心境,探究過心魔的來曆?”
慧真羅漢沉默。
他心中生出魔念,自然是因為他自己心境有礙,且又被世事因果牽扯,魔念快速滋長成形。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
要知道,他現在可還在西天的極樂淨土裡,而且他也很久沒有離開過極樂淨土了。他都這樣了,難道還有魔頭膽敢、也真能在他身上動手腳?
慧真羅漢看著淨涪的目光異常幽深。
淨涪全然不懼,他隻道,“羅漢常年在西天的佛國裡靜修,自然是無礙的。但羅漢是不是忘了,恒真僧人.......”
“他可是一直在這景浩界上呢。”
慧真羅漢頓了一頓,才接話問道,“你什麼意思。”
是指真有人在恒真身上動手腳,以圖謀站與恒真一體的他嗎?是要挑動他對上景浩界外頭的那些魔頭嗎?
慧真羅漢果然也不是尋常人,到得他將心境暫且穩定住的這會兒,他的智商也就回來了。
淨涪搖搖頭,“沒有人真的對恒真僧人動手。”
就算真有人動手了,難道慧真這個本尊還不清楚恒真僧人那邊的狀況,又要他來提醒?
這也太小看慧真這個人了吧。
慧真羅漢的臉色仍舊不動。
“但是......”淨涪不以為意,“羅漢應該看看這這個世界。你覺得,在這樣的環境裡修持,恒真僧人真的能不受影響嗎?”
真的能嗎?
慧真羅漢的目光雖然一直牢牢盯緊了淨涪,但不得不說,淨涪這話還是對他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景浩界此刻的情況淨涪自己心知,慧真羅漢也很明白。經了無執童子鬨出的那一出,景浩界中規則崩壞、人心崩亂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也是景浩界各方勢力需要不斷收拾且必將長期收拾的殘局。
但除此之外,景浩界中還殘留著無執童子的魔念。尤其是景浩界天道,那更是重災區。這樣的景浩界,這樣的環境,根本就不適合修士修行。
可以想見,將來的近千年時間,但凡景浩界的狀況得不到改善,那麼景浩界中的修行者也必將大受影響。
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
當然,像淨涪、左天行這樣的真正天之驕子大概就會是例外。
他們這樣的人,非但能夠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保留自身精進的速度,還可以憑借自身的能力改善景浩界的狀況,由世界供養修士的模式轉變為修士拉扯世界的模式。
他們本就有這樣的能力。
至於淨音、淨棟這些年輕一代弟子,隻要能咬牙撐過這一段艱難時期,也約莫能夠享受得到淨涪、左天行這些人的庇護,繼續保持自身修為精進的速度。但恒真僧人......
慧真羅漢自認自己做不到淨涪和左天行那樣,畢竟他們兩人身上還有著景浩界天地的眷顧,能夠得到天地的厚遇,一個執掌暗土世界,一個執掌天冥之地,自然可以肆意地踐行他們的道,他呢?
他有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
所以就算他有再多的想法,在景浩界這個地界上,就什麼都做不得,還需要像先前想摻和度化暗土世界沉積那事一樣,得好聲好氣地與淨涪商量,受淨涪節製。
他做不成淨涪和左天行可以做的事,恒真僧人自然也做不了淨涪與左天行這樣的人,更甚至,恒真僧人就算想像淨音、淨棟這些小弟子一樣享受淨涪修行的紅利,也得先熬過這段艱難時期,等到淨涪出頭。
可比起淨音、淨棟這些人來,恒真僧人要熬過這段時期又要更艱難、險惡得多。
畢竟這景浩界世界裡殘餘的天魔妙蘊對他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這不,恒真僧人他在景浩界中才待了幾年,連心魔都要成形了,還影響到他這個本尊......
慧真羅漢望定淨涪,“所以。”
淨涪隻是笑著看他,然後抬手指了指天穹,並沒有答話。
但慧真羅漢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很不甘心。
被麵前這個小輩輕易指使,他的臉麵還能保下多少?
“魔門那邊不是已經在動作了嗎?”
彆人可能不知道,但慧真羅漢非常確定這個淨涪絕對不會漏過魔門那邊的情報。
甚至......魔門那邊的一舉一動大概全都沒逃出這個淨涪的眼睛去。
淨涪慢悠悠地將豎起的手指收回,問道,“魔門那邊是準備動手了,可一直到現在,他們還在準備,到底什麼時候準備好,可以真正的出手,大約還沒有個定數。”
“羅漢您確定您要等到那個時候?”
等魔門?淨涪是不在意的。但恒真僧人能等到那個時候?且誰知道就憑魔門那邊現存的實力,要和景浩界世界之外的那些大魔鏖戰到什麼時候?
慧真羅漢深呼吸一口氣,猛地將手邊的杯盞抄起,往嘴裡猛灌茶水,然後他“砰”的一聲重重擱下杯盞,“好,我答應你了。”
他話是這樣說的,但話語間帶出的恨意也讓淨涪聽了個正著。
淨涪微微一笑,“羅漢果然好決斷。”
他說完這話,身上的氣息仿佛浮動了一瞬,慧真羅漢再去看麵前這個人的時候,卻發現那“淨涪”身上無端帶出的三分肆意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不容錯認的平和安靜。
慧真羅漢明白,現在這個才是真正的淨涪和尚。
他心下暗哼一聲,走得倒快。
慧真羅漢一邊在心底暗罵淨涪魔身,一邊卻又拿起了茶壺來給這個淨涪和尚添上茶水,麵上還帶著笑容,態度異常的可親。
“淨涪和尚?來,嘗嘗這茶吧。”
淨涪站起身來,雙掌合十一禮,“見過羅漢。”
明明是差不多的話語,但這話從這個淨涪和尚口中說出來,落到慧真羅漢耳邊就格外的順耳,和方才大不相同。
慧真羅漢心裡暗歎一聲,“不必多禮,坐吧。”
淨涪方才在慧真羅漢對麵坐了。
慧真羅漢細看淨涪的臉色,對著這張一模一樣的麵容,他掙紮了一瞬,半帶好意半帶惡意地開口問道,“方才的事情,淨涪和尚還有印象嗎?”
淨涪的識海世界裡,猛地響起了一聲嗤笑聲。
淨涪和尚定定望入慧真羅漢的目光,半響後垂落眼瞼,不曾答話,隻是唇邊暈開一點笑意。
慧真羅漢端著茶水的手一頓。
得,看來是白忙活了一場。
“和尚記得就好。”他也利索,借了這麼一句話勉強承接之後,就頓了頓,繼續跟淨涪和尚說道,“和尚也知道,我的修行遇到了些麻煩......”
淨涪和尚點點頭。
慧真羅漢似乎一喜,“我就想問問......淨涪和尚你手上還有沒有親筆謄抄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我能不能求取一部,細細參悟,靜修己身?”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淨涪一時皺了眉頭。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確實還有。但......”淨涪上下打量他一陣,“恕弟子直言,羅漢您走的是淨土法門,不是該去靜悟淨土法門的本經?”
慧真羅漢似乎對淨涪的反應早有預想,此刻見淨涪來問,當即便答道,“是心境上的問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乃佛門無上經典,最是增長智慧,於我正是合用不過了。”
淨涪點點頭,見慧真羅漢非常確定,也就不再多問了,直接從他身上的隨身褡褳裡捧出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遞給慧真羅漢。
慧真羅漢表情一正,恭敬來接。
淨涪見慧真羅漢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收好,又與他來行禮道謝,便當即避開不受。
慧真羅漢卻是實打實地對淨涪行了一禮,才笑著離去了。
恒真僧人眨了眨眼睛,才再去看淨涪。
淨涪眼角餘光瞥了恒真僧人的影子一眼,那影子雖然還是細長細長的,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一道影子,並無異常。
當前這個,真就是恒真僧人了。
淨涪又留在這裡於恒真僧人天上地下地談論了一回,方才與恒真僧人告辭。
恒真僧人客氣地留了一次,沒留住,便親自將淨涪送出了門外。
打開門的那一刻,淨涪抬眼就看見了院子裡坐著的清見主持和淨棟。
清見主持的表情已經恢複了正常,再沒有之前恒真僧人所見的冷淡漠然。
見得淨涪出來,清見主持與淨棟兩人齊齊站起,對淨涪點了點頭。
淨涪也和清見主持見了一禮。
清見主持笑問他,“這就回去了?”
淨涪同樣笑著點頭,“我在這邊已經留了一會兒了,確實不好再打擾各位休息,這便回去了。”
今日裡從妙音寺得到的消息有些多,清見主持也需要時間仔細整理思路,若不是淨涪來了,他此刻還該在禪房裡細細籌謀。現在既然已經見過了淨涪,他就不強留人了,點點頭,“慢走。”
恒真僧人親送淨涪到院門邊,看著淨涪走遠,方才掩上門扉。
門扉一合上,清見主持臉上的笑意就淡了。
他隻對淨棟點點頭,“回去吧,好好休息,明日大約還會有事情,需養足精神應對。”
淨棟應了一聲。
清見主持轉身就向禪房中去。
被無視了好一陣也沉默了好一陣的恒真僧人忽然抬頭,叫住清見主持。
“清見。”
到底是天靜寺祖師,如果恒真僧人一直沒發話,清見主持還能當他不存在,可現在恒真僧人已經叫他了,他卻不能再真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清見主持停下腳步,轉身來看恒真僧人,“祖師還有事?”
清見主持的語氣、表情與往常見到他的時候沒有太大的不同。可偏就是這樣的尋常,讓恒真僧人的心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可作為天靜寺的祖師,他剛剛才在淨涪那裡吃了憋,一路實打實被淨涪牽著鼻子走,現在又要麵對清見這不冷不熱的態度,本來就勉強穩定住的心情又快速地惡化了。
“沒事。”
清見主持聽得這兩個字,利落且乾淨地與恒真僧人合掌一拜,“既然祖師沒什麼事,那弟子就先告退了。”
說完這話,清見主持根本就沒再去看恒真僧人的反應,轉身來到自己的禪房。
門戶兩下開合之間,他已經入屋去了。
恒真僧人站在原地,胸中一口怒氣一尺尺增長勃發,差點眼睛都氣紅了。
淨棟站在一側看看恒真僧人,又看看清見主持那緊閉的門戶,無聲對恒真僧人一禮,也悄悄回了自己的禪房去了。
清見師伯和恒真祖師爭恃,他一介小弟子,還是莫要隨便摻和才好。他師父不在,可沒有誰能夠護得住他。
恒真僧人自己氣了一陣,好容易消了些氣,卻見這院子裡就剩下他自己了,一時又更生氣,猛地一甩袖子,也自轉身回屋。
清見主持聽得屋外的動靜,又靜靜坐了許久,到底長長歎了一口氣。
“唉。”
夜色已經漸深,淨涪路上沒碰到幾個人,一路很順利地回了自己的禪院。還沒等他推門進去,旁邊禪院的門就開了。
燭火從洞開的門戶中透出,拉出門邊一道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