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這般看著。
因為此刻還不到他出手的時候。
被眼瞼徹底遮掩去的眼眸深處,熊熊的怒火飛快地攻陷了大半的領土,挑戰著淨涪佛身的理智,將他的心念不斷逼迫。
到了最後,隻能保住最後一線清明的淨涪佛身在無邊的憤怒乃至憤恨中,近乎本能地生出了一個問題。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謀算他?為什麼要這樣逼迫他?為什麼就一定要這樣拿捏他?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就是他?
他問著那位童子,問著那位天魔主,問著沉桑界修士,問著沉桑界天地,甚至,問著西天淨土佛國裡的諸位佛陀、大尊者。但同時,這問題,他也在問著自己。
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落入旁人的謀算之中?為什麼他要入局,成為旁人的一枚棋子,認人驅使?為什麼他不能隨意地做他自己?為什麼?!
這些有序無序、有理無理的問題,不曾在童子、天魔主、沉桑界修士、沉桑界天地乃至是諸位佛陀、大尊者那裡得到答案,也不曾在他自己那裡得到答案。
不,他自己是有答案的。
隻是回答他的聲音即便用儘了他自己所有力氣,也不曾真正地落在他的耳中,被他真正聽入心裡去。
那邊才剛剛落地,就將自己身形遮掩在人群中,不叫沉桑界那四處巡遊的修士們發現自己蹤跡的淨涪心魔身察覺到了什麼,微微搖了搖頭。
真沒想到,佛身居然也有這麼急的時候。
看來,無恚行這一境界的修行,還真是考驗自己的控製力。
雖然心魔身想是這樣想的,但他也沒有太過擔心就是了。
畢竟他雖然是離得遠了,但識海世界裡可還有淨涪本尊在看著呢。有淨涪本尊幫忙把控,淨涪佛身就是突破失敗,也能及時止損,大不了就是再休養一整而已。
比起擔心來,淨涪心魔身其實更遺憾。
遺憾佛身突破的這個時候,他自己不在識海世界裡,反而是跑了出來,不然他可不就是能夠看佛身的樂子了嗎?
淨涪心魔身放慢了腳步,行走在人群中,隻目光不時地越過人群,往沉桑界中四下巡行的修士們身上看去。
佛身的樂子他是看不著了,但沒關係,這裡可是一灘非常渾濁的渾水呢。他在這裡,該也能尋到不少好玩的才對!
淨涪心魔身笑了開來。
他也不停留,腳下加快,尋了位置就走。
比起當日進入沉桑界天地時候束手束腳的淨涪本尊來,有著景浩界天地烙印庇護的淨涪心魔身,在心魔意蘊越發濃鬱的沉桑界天地裡可謂是龍入大海,自由而肆意。
他已身在局中不假,但在這局中他要怎麼做,又將會怎麼做,可都得問過他自己才是啊......
要問過他的啊。
淨涪心魔身走著走著,漸漸彙入了微風中,輕盈而去。
雖然淨涪心魔身一時借著木傀儡脫離了淨涪肉身,乃至淨涪識海世界,去往沉桑界天地中,但淨涪心魔身畢竟也是淨涪,在沒有遭人特意截斷聯絡的時候,他的心念還是自然而然地感染到了淨涪本尊與淨涪佛身。
尤其是當下正在被怒火熊熊包裹著的淨涪佛身,則更像是被迎麵潑了一盆冰水。
要問過他的啊......
這盤冰水在滔天的怒火麵前,其實抵不上什麼大用。但就是這樣的一盤冰水,卻為淨涪佛身的理智尋到了一條可以掙紮的縫隙。
不是因為什麼“得問過他”這樣的話語,也不是這句話所代表著的意味,而是更虛無、更脫離實質的意蘊。
......是話語裡透出來的自由與理智。
淨涪佛身被怒火炙烤著的神智終於掙紮出了一絲清明。
為什麼?
因為......他弱小,他有弱點,而且......他還有所求。
因為他弱小,所以當日他好端端的修行,就被無執童子盯上了。
因為他太過弱小,所以那無執童子才會無所顧忌地對他出手。
因為他弱小,偏他又不願認命,要求生,所以他入了佛門。
因為他不甘心自己始終那樣弱小,因為他要明晰自己,追尋最真實的“我”,他又要有可以護持自我的實力和手段,因為他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契合,所以才引來西天諸位佛陀、大尊者的側目。
因為他手段不差,又確實有幾分機運,所以他身上的分量越來越重,而又因為他身上的分量漸漸增強,所以他又想要求更多,而因為他想要求得更多,對西天諸位大尊者的索取也就在增多......
因果如此循環,他就漸漸在局中深入。
所以其實歸根究底,他不能怨西天那幾位大尊者。
是他有所求,又借了人家的庇護,才到了這個境地的。
隨著淨涪佛身的心思漸漸清明,幾點稀薄的細雨漸漸在淨涪識海中出現,紛紛揚揚地灑向那些洶湧的怒火。
勢不可擋的怒火被這基底細雨滅去了三分的氣焰,淨涪佛身的理智又清醒了幾分,周身也漸漸地升起幾分清淨意蘊。
北鷂察覺到靈舟中的變化,卻沒有去探看淨涪的情況,反而又更盯緊了靈舟之外的狀況。
為什麼?
因為他不甘、不願束手就擒,所以他才會反抗,用儘一切手段去反抗,所以,天魔主才會盯上他的啊。
如果他不反抗,放任一切事情發生,眼睜睜看著無執童子搶占他的身體,再次覆滅他的道途,天魔主也不會將目光投注過來。
是因為他自己啊。
可是......他後悔了嗎?
淨涪佛身慢慢恢複的理智停頓了半響,蒙昧無知地在識海世界中,任由怒火灼燒。
好半響之後,才有一個聲音從他心底升起。
不。
不,他不後悔。
隨著這個聲音的出現,更多的理智被喚醒,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在他心底浮現,拉回他更多的神智。
他不後悔。
因為無執要奪走的是他的“我”,是他的道,他可以隱忍一時,但不能隱忍一世。
他不後悔!
哪怕他的反抗為自己招惹來更加恐怖的敵人,讓自己的未來更加的混沌未知,他也不後悔。
所以......
怒火驟然滅去大半。隨著怒火熄去,淨涪佛身神魂的溫度快速下降。因為早先那幾乎要將自己整個燃燒殆儘的怒火,與這會兒持續降下的溫度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缺口,使得淨涪佛身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錯覺。
有涼意自他自身意誌所在的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甚至淹沒了他。
更多的細小雨珠從識海世界中落下,打在淨涪佛身的神魂上,為他洗滌去更多的灰燼與塵埃。
為什麼?
淨涪佛身的理智沉默了一下,久久沒有回答。
但這會兒,一直閉著眼睛的他終於掀開了眼瞼。
他不去看另一側坐著沉默的淨涪本尊,隻是靜靜地、靜靜地望著自己身上隻剩下幾許火苗的火焰。
不知他到底看了多久,但淨涪本尊看見淨涪佛身狼狽麵容上揚開的弧度。
他竟是笑了起來。
為什麼啊......
他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童子到底是誰。就算他是有些猜測,但不是還沒有確定麼?既然不確定,那就是尚且存在者變數。既是如此,他又怎麼知道那童子的身份呢?
他也不知道那童子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或許是他另有謀算,或許是他不想遂了某個人的心願,或許是他還想看一看變數,除了那位童子,誰又知道呢?起碼淨涪佛身自己是不知道的。
而且,這個世界上的問題,每一個都能有答案嗎?
不是的啊。
就算真是有答案,在他尚且沒有能力支撐自己去尋找答案的現在,他也隻能暫且將這個問題擱下。
更何況,那童子到底為什麼要來提醒他,要謀算他,答案很重要麼?
淨涪佛身靜靜地笑著。
或許重要吧,但或許,又沒有那麼重要。
淨涪佛身慢慢地將那笑意收斂,最後,他對著占據了識海世界三分之一的灰燼,合起了雙掌,低唱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佛號聲落下,那滿滿的一層灰燼頓時被無形的風裹夾著帶起,向著淨涪佛身包裹而來。
這個灰黑色的大繭在淨涪的識海世界裡也沒存在太久,就被一片金色的佛光破開,露出內中更平靜、也更鋒銳的淨涪佛身。
淨涪佛身抬眼看去,正正望見前方的淨涪本尊。
淨涪本尊對他笑了笑,說道,‘恭喜。’
淨涪佛身也是笑笑,合掌回了一禮,道,‘同喜。’
沉桑界天地裡,本正融彙在風中,與風一道同行的淨涪心魔身心海裡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
淨涪心魔身揚唇笑了笑,卻暗自回道,‘我記下了。’
淨涪佛身也不生氣,他隻微微點頭,應道,‘可。’
淨涪心魔身輕輕撇了撇嘴角,繼續往前方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