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桑界天地眾生困苦,慟不能言,此乃事實,我等一望便知,然而,我也有私心。”
“我不願讓我的兩位同伴陷在沉桑界天地,成為沉桑界本土修士的消耗品。”
他不曾遮掩自己當日決然離開時候的私心,慧因比丘聽著,臉色卻是複雜得很。
有惱怒,但也有恍然。
他似乎能夠稍稍理解當日淨涪的心情了。
淨涪卻沒太去在意慧因比丘的想法。
他仍自沉沉望著手上的茶水,“沉桑界眾生的苦難,起自物數年前。早在那個左臂被葬入墓穴時候起,一切便已經注定。到得如今,局勢已成,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就能夠輕易解決的。”
“但你能阻止!”慧因比丘咬咬牙,到底擠出了一句話。
可他話即便說出來了,臉上表情也泄露了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思。
淨涪淡淡抬起眼瞼,輕輕遞出目光,掃過慧因比丘的臉龐,將他的表情儘收眼底。
這話,便是慧因比丘自己,都不相信吧。
慧因比丘表情動搖了許久,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然又再次穩定了下來。
“你能夠阻止。”他說道,“哪怕你隻能救得一人,那也是一個生靈。你為什麼不去做?”
淨涪迎上他的目光。
慧因比丘似乎完全平靜了下來,眸光平靜。
淨涪定睛看了他一眼。
這慧因比丘,真能這麼迅速收拾他的諸般雜念?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斬去那種種可能,找到最契合自己本心的那一條路?
淨涪暗自轉回心神。
或許可以,或許不能。
到底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到底關乎的隻是這位慧因比丘自己的修行路而已。與淨涪,並無太大的關係。
他同時收回目光。
“我要如何救呢?”他不答,反問道。
並沒有因為慧因比丘的質問而生氣。
慧因比丘語滯了半響,久久沒能出聲。
他不知什麼時候轉了目光,望向不遠處的那個世界,仿佛能夠穿過這許多的阻礙與遮擋,看見沉桑界天地裡的眾生。
淨涪也不覺得如何高興。
他說道,“我請一株已然開了靈智的菩提樹幼苗出手,耗去它大半的精力,激發數百顆菩提子的生機,然後將這許多菩提子,連同《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一道,儘量隱蔽地送入那沉桑界天地中,送到那些沉桑界凡俗眼前。可是......”
他歎得一聲,沒再繼續,隻道,“如今沉桑界那邊的情況如何,法師你也是看見了的。”
“我......”慧因比丘張開了嘴,卻還是沒能順利將一句話說道出來。
淨涪很是耐心地等了等,等到慧因比丘閉上嘴,才繼續說道,“如今的沉桑界天地病了,病的還是人心,要讓沉桑界天地重新安穩下來,先得將那墓穴重新封上,然後清理掉那些逸散在天地間的心魔意蘊,再接著才是重新穩定沉桑界秩序。”
“不論其中的哪一樣,以我個人的實力而言,是做不到的。”
他說完,又微微垂落目光,“我心有愧。”
慧因比丘這回將目光調轉回來,看定不遠處低垂著頭的年輕和尚。
他能夠感覺得到,淨涪和尚此刻說的話,發自他的本心。
他是真的這樣想的。
不錯,淨涪佛身是真的這麼想的。所以他才會願意跟隨著心魔身一道,投入那沉桑界天地中去。
慧因比丘麵色黯淡,甚至還多了幾分局促和羞慚。
有心無力,通常怨的不僅僅是這險惡的現實,還有自己。
“對,對不起......”他與淨涪道歉。
淨涪仿佛出神了片刻,到了如今方才被慧因比丘這突如其來的道歉拉回心神。
他茫然轉眼,看了慧因比丘好一會兒,搖頭道,“不必如此。”
“可是......”慧因比丘還想再為淨涪說些什麼,卻被淨涪抬手這一個動作攔住了。
淨涪道,“恕我直言,就算幾位法師早幾日抵達,怕還是拿這沉桑界局勢沒有辦法。”
慧因比丘被淨涪的話引開了注意力,他皺了皺眉頭,很自然地就順著淨涪的話往下琢磨。
漸漸的,他眉頭也皺了起來。
“難道還不夠?”他喃喃自語地問著,目光漸漸抬起,落到了淨涪身上。
淨涪看著他的眼睛,搖頭,“還不夠。”
“沉桑界天地間的情況,顯然正在惡化。”
從他與佛身當時還能聯絡到身在沉桑界天地中的心魔身,到他現在都不能準確知曉心魔身與佛身的現狀,隻能勉強確定他們現下安好......
這前後之間的轉變,已經能夠說明很多事情了。
慧因比丘沉了臉色,直盯著淨涪問道,“淨涪法師,你有更準確的情報嗎?”
淨涪搖搖頭,“我所知曉的,都已經儘說於福和法師了。”
這仍然是事實,且全是真話,沒有半點虛假。
至於淨涪沒有告知福和羅漢的那些,隻是淨涪三身自己的猜測而已。既是猜測,在沒有更多的證據可以證明的時候,自然就不必拿出來細說,以免造成誤導了,不是嗎?
慧因比丘定定看他一眼,合掌探身與他一禮。
淨涪悄然回了一禮。
慧因比丘低聲說道,“法師且自稍待,我先失陪了。”
淨涪隻是擺擺手,沒有多加挽留。
慧因比丘站起身,悄然退出了禪房。
淨涪微微垂落眼瞼,默然靜坐。
福和羅漢領著慧誠比丘與其他諸位金仙大修商議了許久,到底還是沒能達成一致。
轉回靈天的時候,福和羅漢正在沉吟著思量些什麼,忽然察覺到慧因的氣機,頓時抬了目光看去,果然就在靈天的門戶邊上看見了等候著的慧因。
慧誠比丘皺了皺眉頭,他上下打量著慧因比丘。
慧因比丘卻沒能分神留心自家的師兄,他直接迎向福和羅漢,“師父。”
行禮拜見的時候,他目光仍自悄悄打量著福和羅漢,顯然要從福和羅漢的臉色中看出些什麼來。
福和羅漢問道,“你怎麼在這裡等著,淨涪法師呢?”
“淨涪法師仍在禪房裡。”慧因囁嚅著,卻很快追問道,“師父,關於沉桑界天地的事情,您可是有主意了?”
福和羅漢聽見前一句,臉色先是一沉,本待要喝斥,卻聽見了慧因比丘追問的下一句,他一時沉默了下來。
便是他想要斥責自家弟子將淨涪法師單獨扔在禪房的失禮行為,也沒有辦法對著眼中幾乎能透出光來的小弟子開口。
慧誠比丘暗自一歎,低聲將這一次商議的過程及結果簡單描述了一遍,然後總結道,“他們說,現在沉桑界情況看著還好,且他們還有些同伴沒有抵達,須得再等一等,不急。”
不急!
慧因比丘險些沒被這兩個字堵出氣來,他側頭去看福和羅漢。
福和羅漢點點頭,“他們還要再等一等。”
慧因比丘爭辯道,“可是淨涪法師說,現如今沉桑界的情況正在惡化。”
一邊說惡化,一邊說看著還好,不急,那到底誰的說法才真正說中了沉桑界的情況?!
甚至連仔細的權衡與思考都不必,慧因比丘心下就已經有了個明確的答案。
他看向福和羅漢,“師父,他們要等就由他們吧,我們自己進去!”
慧誠比丘也看著福和羅漢。
福和羅漢在原地站了一瞬,抬腳繼續往前走,“那就先去見見淨涪法師吧!”
慧誠、慧因兩師兄弟對視了一眼,都看見對方微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但福和羅漢腳步不慢,他們兩人完全不敢浪費時間,快步跟上福和羅漢。
等福和羅漢走入禪房的時候,一直坐在蒲團上的淨涪站起身來,合掌躬身一拜,稱呼道,“福和法師。”
福和羅漢都沒有落座,就站在禪房邊上,看定淨涪道,“我等師徒幾人決定待會兒就直接出發,去往沉桑界天地,不知淨涪法師你有什麼打算?”
“我留在外邊吧。”淨涪搖頭,“我修為不足,自保尚且不夠,就不去給法師拖後腿了。”
福和羅漢本身就帶了兩個徒弟,若再要護他一個,顯然非常麻煩。而且福和羅漢師徒三人,親近親密,不似他與他們,雖然相見甚歡,但也還是外人。
福和羅漢似乎也有了準備。
他聽得淨涪這話,隻微微點頭,並不曾多加勸說,“那慧誠,你先送淨涪法師回去吧。”
慧誠比丘聽得,合掌應了一聲,“是。”
淨涪看了看慧誠比丘,麵色有一瞬間的猶疑。
福和羅漢看見了,他緩和了語氣,問道,“淨涪法師?”
淨涪再次抬起眼瞼,迎上福和羅漢的視線,望入他的眼底,“福和法師入了沉桑界天地,如果碰上一尊與我氣機相似的傀儡,不知可否多看顧一二?”
慧誠、慧因兩位比丘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但福和羅漢幾乎是須臾間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自然。”他點點頭。
淨涪與福和羅漢一問一答間,也足夠慧誠、慧因兩位比丘明白過來了。
他們看著淨涪的目光又添了些許微妙。
淨涪卻隻是微微低頭,合掌與福和羅漢一禮,就跟著慧誠比丘走出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