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得半響後,老者那雙虛淡的眼中漸漸升起了一線清明。那線清明很快被他抓住,以此為根基尋回自身的清醒。
老者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輕輕歎了一聲,隨即便轉了目光看定佛身。
“法師介意聽一個故事麼?”
佛身愣了一瞬,一道靈光乍然閃過。
那些急劇轉動的念頭無法真正地乾擾到他,他拿定了主意。
“主人家請細說。”
老者笑了一下,目光在那一瞬間有些悠長,他像是回想著什麼。
“我出生貧寒,幼時喪父,青年喪母,幸得老師張守之不棄,收為弟子,精心教導,隻可惜我天資拙劣,學識增長非常艱難......”
他將自己的一生過往與淨涪這個過路之人娓娓道來。
歡喜的時候歡喜,悲愴的時候悲愴,傷心的時候傷心,慚愧的時候慚愧......
他沒有太多的粉飾,但也沒有竭斯底裡。
就像是他走過那些年月一樣,將所有一切能夠與淨涪這個外人說道的,都說道了出來。
到得最後,他道,“我作為一鎮之長,擔鄉裡之厚望,理鄉裡之眾事......鄉裡信我,依我於衙堂,我卻無力救他們性命,保他們一片生機......”
他說著,有晶瑩的淚光在眼角閃過,又在那裡墜落,打在地麵上。
本是虛淡的魂體中流出的淚,卻在這一刻,有了真正的實質。
淚珠打落在地麵的那瞬間,一直纏繞在淨涪佛身衣袖袖角的那道微風似乎往外間探了探。
但還沒等佛身仔細去辨彆,它又恢複了常態。
與早先時候並沒有其他不同。
佛身的目光在那破碎的淚珠中轉過,最後回到了老者那一雙渾濁但又透著一點清明的眼睛。
老者像是習慣性地急喘了幾口氣,才平複下自己洶湧的情緒。
也穩定了老者自己開始急速崩潰的魂體。
當然,要做到完全停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隻是減緩了他魂體崩散的速度而已。
他說完之後,站起身來,對著佛身合掌躬身一拜,“多謝法師陪我最後的這一場閒話,接下來的這一切,就都拜托法師。”
話音到了末節,老者的魂體終於徹底散去了。
而隨著他魂體的散去,那邊老者肉身的眼瞼也完全落下,麵容平靜,甚至還帶著一點釋然的笑意。
他或許不全是釋然,畢竟他有著太多太多的遺憾與無奈,但......
他也已經能夠安心離去。
佛身甚至都沒能親耳聽他提起他自己的名字,哪怕佛身已經聽了他的整個故事。
不過這些都不是當下最吸引佛身注意力的東西。
他將手中燈盞放到麵前的案桌上,結跏趺坐,沉入定境細細體悟那一刹那的靈光。
等到他回味過來的時候,他對上的就是識海世界裡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心魔身和本尊。
這兩個先前正在閉關的家夥這會兒正盯緊了他。
‘怎麼回事?’心魔身問道,‘你做了什麼?’
他向著佛身伸出手指,那指尖上,停著一點更為亮眼的星塵。
佛身看了看那點星塵,很快就確定了它的來曆。
果然就是那位老者的人格。
佛身微微吐了一口長氣,將剛才自己所見、所做、所聽的一切都跟心魔身與本尊分享了,然後他總結道,‘我其實也沒做什麼。’
本尊一直都認真聽著,半響後,他抬眼看了看心魔身指尖處的那點星塵,確定那點星塵與心魔身隱晦的聯絡與親近。
‘不,’他說道,‘你確實做了。’
看著似乎確定了些什麼的本尊,佛身也若有所思。
心魔身道,‘聆聽。你聆聽了他的心聲,銘記了他的存在,送了他一程。’
比起佛身和本尊來,心魔身對那位老者的最後作為其實有著更深的了解。
不為其他,隻為那老者人格顯化的一點星塵正在他手上。
他道,‘人心從來喧囂,人世自來紛紜。比起人世來,人隻是無數同類中的普通個體,可是人又無比希冀著彰顯自己的存在,肯定自己的價值......’
‘在這種近乎本能的希冀與貪求之下,人近乎偏執地展示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宣泄自己的**......’
‘很少有人願意去傾聽,願意去見證。’
比起旁觀者的角色,人更貪求著主角的身份,因為主角有著一種無法被所有存在忽視的特殊存在感......
‘你在傾聽,你在見證,而我,將承載他們的過往。’
心魔身說著說著,竟然閉上了眼睛。
他指尖處那一點星塵上在他們三身光華麵前微不足道、黯然失色的亮光,須臾間閃亮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各位親們晚安。:,,,